卡皮托山是舊日羅馬帝國的最為核心區域。


    古代詩人將這裏稱之為“羅馬方城”。


    早在“羅馬”的概念還隻是四周幾個相對原始的聚落所凝聚出的一個簡單的雛形的時候,卡皮托山就是方圓幾百公裏內,最繁華,最聖潔,也是最高聳的山峰。


    卡皮托山見證了羅馬這個西方人心中的文明圖騰最為風華鼎盛時的模樣。


    它的腳下便是元老院與市場廣場,還有代表羅馬式生活的象征——冒著騰騰熱氣的大浴場與歡呼鼎沸的鬥獸場。


    它的山頂,則是羅馬的多神教裏的眾神之王主神朱比特的神廟。


    人們說。


    羅馬曾是古代歐洲大陸的中心。


    所以條條大路通羅馬。


    而卡皮托山則是羅馬的中心。


    由它的山腳所蔓延向城市裏條條道路,便是承載著羅馬人的生活,羅馬人的文化,羅馬人的哲學,羅馬人的生存智慧……甚至是“羅馬人”這個概念的血管。


    它之於曆史上那個曾將靠著兵鋒,將整個地中海變為自己的內海的龐大帝國的意義,就像心髒和大腦之於一個人的意義。


    新登基的皇帝和得勝歸來的將領,將會沿著神聖大道,在羅馬萬民拋擲鮮花的歡呼聲中,自西向東穿過依次市政廳、元老院,和一座座巨大的凱旋之門,在軍隊的拱衛下一路騎著馬走向卡皮托山上的神廟。


    凱撒、屋大維、安東尼、提比略、卡拉古立……任何一個帝國的神聖統治者,都曾這麽一步步的走向了權力的巔峰。


    在凱撒穿過神聖大道的1800年以後。


    拿破侖在他人生功業的最巔峰,幾乎打穿了整個歐洲,在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將會是那個被上帝選中,再次重建羅馬的人。所以,他下令在巴黎建造凱旋門,原型便是仿造於此。


    羅馬。


    西方人心中榮耀的羅馬,偉大的羅馬,無可替代的羅馬。


    但當年輕的貴族愛德華·吉本,離開家鄉,一路遊曆前往羅馬——曆史上,西歐富裕家庭,在他們家中的男孩子即將成年的時候,傳統上便會出資送他們穿越歐洲大陸,前往意大利甚至中亞進行個人旅行,以此當做他們能夠獨當一麵的成人禮,也就是所謂的“壯遊”。


    他看到的除了廢墟,還是廢墟。


    顧為經在樹懶先生的聲音中,讀到了他對那一幕的還原。


    “我想,對從小接受曆史學教育,研究羅馬古典文學,又當過帝國軍官,對羅馬充滿了美好想象的愛德華·吉本,他在10月15日的那個晚上,所見到場景是那麽的觸動人心。”


    莊園裏。


    伊蓮娜小姐坐在椅子邊,一邊用調羹攪拌著杯子裏的咖啡,一邊看向窗外。


    她的聲音不急不緩,像是慢板演奏的小提琴琴弦。


    “所有的一切輝煌,都變成了塵埃。那些無數人曾經奮力爭奪的權力寶座淹沒在了遍地的殘垣斷壁和破碎的大理石雕塑的遺跡之中。有些破碎的拱門的磚石足足有十五又三分之一英尺高(約4.7米),他難以想象,它曾經屬於多麽宏大的建築的一部分。但是現在,它隻是一塊泥濘中倒塌的廢墟,精致的浮雕裝潢和斑駁的風化的痕跡混雜在一起。”


    “看到這些吉光片羽的遺跡,也許比看到完整的建築更加震撼。它身下壓著的是整個羅馬人的遺骸殘蛻——”


    “那些偉大的,渺小的,勇敢的,怯懦的,榮耀的,可憎的,曾經氣吞山河的君王和微不足道的奴隸,都變成了腳下塵埃中的一粒沙塵。沒有人再去歌頌他們的豐功偉跡,甚至也沒有人再恨他們恨的咬牙切齒。那些曾經曆史上驚天動地的人和事,羅慕洛站立過的,西塞羅演講過的、愷撒倒下去的被他的鮮血沁透的地方,都平等的化為了市場廣場上殘破遺跡的一部分。”


    “它們都變成了曆史的幽靈。”


    安娜帶著耳機。


    她拉開窗簾,窗外的太陽正逐漸落入奧地利的群山之中。


    豔紅的落日夕照在莊園遠方的瞭望塔古老的外牆上逐漸偏移,那是莊園裏最後一棟保存完整的中世紀以前的建築。


    也是最後一處——能看到“羅馬”痕跡的建築。


    曆史學家說。


    奧地利的維也納,是羅馬之後第二個歐洲的“首都”,某種意義上,它算是一定程度上繼承了羅馬的氣象。


    不過。


    對於曾經的那個強大帝國來說。


    伊蓮娜小姐所處的這片土地,算是勢力範圍的偏遠邊垂,羅馬帝國的潘諾尼亞行省便坐落於此。


    帝國極盛時期的45個行省中,它是地理位置最為靠北的一個。


    在長達幾個世紀的時間裏,多瑙河便是羅馬人心中區分文明與開化,帝國居民與化外蠻族的分界線。


    她緩緩的開口。


    “時間是無情的,帝王的權柄,強盛的軍威,這一切都無法戰勝時間。凱撒從埃及掠奪回了方尖碑,試圖讓自己的榮耀永遠不朽,他卻像凡人一樣倒在元老院的長階之上。羅馬的禁衛軍宣稱將永保忠貞,他們卻如同是商人拍賣貨物一樣,把權力拍賣給了出價最高的人。永遠——這是屬於神明的詞匯,可縱然是神明,似乎也無法承擔‘永恒’這個單詞的分量。”


    “當羅馬毀滅的時候,羅馬眾神的威嚴在哪裏呢?當雕塑被異教徒推掉的時候,眾神之王朱庇特所降下的神罰在哪裏呢?這裏曾是羅馬眾神的聖域,它是朱庇特的神殿,當羅馬的第二位國王努馬在任時,又在山上新設立了27個不同的神龕,用於各種宗教祭祀。”


    伊蓮娜小姐輕輕的歎息。


    “每年三月的酒神節,曾經是卡皮托山下最為盛大的節日。婦女們穿著裸露肩膀的長袍,提著裝滿瓜果的籃子穿行在街道之上,行政官在神廟前舉行祭祀儀式,由五十個男孩和成年男人組成合唱隊,在舞台上表演著抒情合唱詩和時髦的藝術……這些書本裏的情景恍惚間,像是重新出現在了吉本的眼前。”


    “但下一瞬間,他卻又意識到這些都隻是舊日的幻影。那些風中飄來的詩歌不過是修道院晚禱時的經文,那些赤著雙腳的基督教僧侶,對羅馬來說,不過是一群異教徒。隨著基督教文化的大舉入侵,人們開始毀滅一切與羅馬舊宗教相關的雕塑和建築,這裏的大量廢墟便來源於此。”


    “我想,在那時的吉本眼前,他唯一所能看到的那些昔日榮耀的統治者和尊貴的神明有關的稍顯完整的遺跡,是市政廣場前一尊騎在馬上,手指遠方的雕塑。它是哲人王馬可·奧勒留的青銅塑像,這位皇帝是羅馬五賢王中的最後一位。”


    “他的雕塑之所以能幸免於難,並非因為他是傳說中具有非凡領導才幹的皇帝,也並非那本他所寫下的包含對於命定論與自由,虛無主義與仁義道德思索的《沉思錄》的功勞,僅僅是因為當基督徒們拆毀這裏的一切的時候。”


    “非常黑色幽默的把它誤以為了是君士坦丁的塑像,才得以幸免於難。”


    安娜用銀勺舀起一勺咖啡。


    然後在夕陽中,看著它一點點的流到杯子中。


    落日下,她的臉頰透露出清玉一樣的光澤。


    “吉本在和那座雕塑對視,仿佛在和1600年前的幽靈對視,那一刻,他感受到了一種時間的呼喚,他感受到了一種宿命感,他必須要動筆寫些什麽。就像公元413年,正在北非的奧古斯丁,聽到遠方的商隊傳來,羅馬城已經被歌德蠻族所攻破,心有所感寫下了《上帝之城》那樣,他必須要動筆……”


    此時此刻。


    顧為經站在槐樹下。


    他捏著手裏的落葉,感受著旁邊的女孩的悲傷,耳邊又再次響起了樹懶先生的聲音。


    一個演員的落幕與羅馬帝國的衰亡。


    這兩個完全不相幹的事情,卻在他的心中被捏合到了一起。


    再偉大的演員,無論是約翰·屈伏塔還是馬龍·白蘭度,他們和羅馬這樣帝國所代表的意義比較起來,可能都會渺小的像是一粒沙塵。


    但蔻蔻心中的悲傷,和樹懶先生語氣中的蕭瑟感,帶著一樣的氣質。


    帶著一樣的寒冷,也帶著一樣的溫度。


    那都是一個人在麵對繁華不再時的蒼茫與慨歎。


    區別隻在於——


    一個是聚光燈下,以年為單位的曇花一現的美好時光。


    另外一個。


    則是曆史的長河裏,一個世紀接著一個世紀裏,帝國的起伏與興衰。


    顧為經恍然間,仿佛真的回到了樹懶先生話語裏,所為他描繪的場景。


    他變成了愛德華·吉本。


    在那個1764年10月15日的晚上。


    他來到羅馬,他走下馬車,行走在遍地的殘垣斷壁之間,看著遍地的殘骸,想象著千年以前這個煌煌帝國鼎盛時的模樣。


    他穿行在身披鎧甲的將軍,身穿長袍的哲人,裸露著肩膀的婦女,販賣瓜果的小販之間……無聲中,他聽見了喧鬧和吵鬧。


    除了自己。


    便都是古老的幽靈。


    不。


    他自己也是幽靈。


    他不是顧為經。


    他不是曆史學家愛德華·吉本。


    他是格斯,一隻從《老負鼠的實用貓經》中所走出來的劇院貓。


    “曾經,曾經我飾演過一隻幽靈。”劇院貓終於舔幹淨了杯中的殘酒,對著繁華與寂靜的街道,慢慢的說道。


    忽然之間。


    那隻幽靈便真的活了過來。


    這便是幽靈和幽靈的對望。


    “那地方可不是老人們待的。青年人互相擁抱著,樹上的鳥類——那些垂死的世代——在歌吟。(thatisnocountryforoldmen.theyounginoneanother''sarms,birdsinthetrees,—thosedyinggenerations—attheirsong……)”


    風中傳來了朗誦敘事長詩的聲音。


    “一旦我超脫了自然,我再也不要從任何自然物取得體形,而是要古希臘時代金匠所鑄造,鍛金的和鍍金那樣的體型。歌唱那過去和未來或者是當今,唱給拜占庭的老爺太太聽。(onceoutofnatureishallnevertakemybodilyformfromanynaturalthing,butsuchaformasgreciangoldsmithsmake……)”


    那日晚上。


    在掛斷聊天的時候。


    樹懶先生給他念了一首英語長詩做為聊天的結尾。


    愛爾蘭文藝複興運動的領袖威廉·巴特勒·葉芝所寫的八行體詩《駛向拜占庭》。


    在詩裏。


    葉芝表達了對永恒的寂寞和生命的短暫之間矛盾的個人體會。


    在他字裏行間,拜占庭不再代表了一個國家,不再代表了那個1453年隨著君士坦丁堡的陷落而消亡的東羅馬帝國。


    而代表了一個內涵豐富的“永恒與超凡”,代表了超自然的“永恒與不朽”。


    “當葉芝年華老去,身體開始衰老以後,他希望靠著詩歌和藝術通向終極的不朽。”


    伊蓮娜小姐最後問道:“所有有實體的東西,都有走向衰亡與寂滅的一天,《羅馬帝國衰亡史》出版以後,有後世的學者讀完後悲從中來,那時正是大不列巔成為日不落帝國,統治著全球接近四分之一版土的年代。國土麵積已經遠超昔日的羅馬。他卻眼淚落下,說有一天,會有遠方的來客,站在泰晤士河邊,看著四周的殘骸,回憶衰亡的帝國。就像如今英國人站在卡皮托山下,回憶曾經的羅馬一樣。”


    “如果一切的繁華,一切的榮耀都會迎來終結,每一個漫長的春天都會落幕,就似羅馬帝國或者日不落帝國都會崩潰一樣,那麽,偵探貓女士,情問——”


    “在您的心中,又有什麽能夠通向永恒呢?”


    顧為經忽然覺得。


    他應該畫些什麽東西了。


    他沒有立刻動筆,而是把目光落在身邊的蔻蔻身上。


    “蔻蔻?”


    “嗯。”蔻蔻扭過臉來。


    “畫幅《自畫像》吧。”顧為經說。


    “那幅作品集的主題畫麽?”蔻蔻想了想,問道。


    顧為經點點頭。


    “酒井老師已經指點我畫好了呢,都打印出來了。”蔻蔻指了指她身前小凳子上放的那個大文件夾。


    下周就是校招會了,她的各項準備已經完成的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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