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為經坐在蔻蔻的身邊。


    他可以看清蔻蔻畫板上每一道筆觸,也能看清她的眉毛,她的眼睛,她的五官,她的頭發……


    畫板上的。


    畫板外的。


    每一處彩色的線條,所有的絲絲縷縷的弧度,都在他的身邊纖毫畢現。


    枝頭的花瓣掉落到了顧為經的心中。


    飄飄灑灑,拂過了一陣春日味道的風。


    ……


    “看看看看,是不是畫的有進步?我第一次畫的時候,顏料最後呈現出來的效果很奇怪。酒井小姐說是筆觸色彩裏,發揮對觀眾進行視覺引導作用的軟邊緣和硬邊緣的顏色過度的那部分沒能做對。臉部朝向和眼神轉向也沒有處理好。肩膀一邊高一邊低,所以看上去蠢乎乎的。”


    蔻蔻用水彩畫筆的筆杆戳戳顧為經的胳膊。


    “現在看上去終於有點像我了!可喜可賀——”


    熟能生巧。


    蔻蔻本就畫的麻利。


    她又經過了多次的練習,三十來分鍾不到四十分鍾,就把這張8k的畫紙的後景部分全部給塗完了。


    “——等會就可以處理這隻畫中的胖貓貓了。喏,不過現在,我可以來處理身邊這隻胖貓,剛剛抱它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它耳後有些毛毛都發油打結了!應該是爬樹爬的,真不愛幹淨。”


    蔻蔻把腿上的畫板放到一邊的架子上。


    要先等待陽光把水彩顏料晾幹些,然後才能清理上麵糊著的留白液。


    然後她伸出手來,朝樹邊趴在地上曬太陽的阿旺嘬嘬嘴。


    阿旺是條小髒貓。


    每次顧為經想要給它清理的時候,按照《寵物讀心術》知識卡片上的解讀。


    顧為經推測。


    阿旺都會經曆,先暴怒(護駕!有刺客,小顧子謀反啦!)——到逃跑(潤,阿旺,潤!)——到應激反應(吃我貓貓拳!)——到懷疑(老子這麽漂亮的毛毛,你能處理好麽?搞禿了可要和老顧子一起拖去砍頭的!)——再從無奈到享受(嗯,嗯,yes,oh,yes,馬殺雞也安排上,顧師傅別偷懶!)這麽一個完整的流程。


    每次都是這麽雞飛狗跳的來一遍。


    狸花貓可難對付了。


    一來二去。


    顧為經也懶得忙活伺候家裏的貓咪大爺。


    如果勝子沒空它洗澡的話,顧為經就放任阿旺當個髒娃娃。


    阿旺看見蔻蔻從旁邊的工具盒裏拿了一把齒很密的金屬小齒子的時候,不開心的立刻一下子就從地上站了起來。


    它認真的盯了蔻蔻手裏的梳毛工具片刻。


    又轉頭看了看身後的大樹。


    然後再次扭過頭來瞅著女孩。


    它把前腿往前一攤,奮力的扭動著圓滾滾的大肚皮,掙紮著在地上滾了一圈。


    那種感覺若是換成人類的情緒,就仿佛——


    「給你表演一個帥氣的貓貓打滾,驚呆了吧,驚呆了就放過我好不好。」


    蔻蔻見到荷蘭豬一樣的胖貓,在地上賣萌打滾,滾到一半,被自己的圓肚皮卡住。


    這個位置貓的身體不好發力,差點像烏龜一樣翻不回來。


    她被逗的咯的笑了一下。


    “真不容易。”顧為經看著生活不易,無奈賣藝的阿旺,歎了口氣。


    “你家阿旺真的是胖乎乎的。很多舞蹈家一生都在追求貓一樣靈巧輕盈的舞步,說貓是世界上最好,最神秘的舞者。胖成它這樣子指定就不成了,我翻起跟頭來,都要比它靈活。”蔻蔻說道。


    顧為經本想說,阿旺雖然胖。


    憑心而論。


    在生活中很多場景下,人家都表現的蠻靈活的。


    尤其是當需要在仰光河畔欺貓霸狗,毆打野生動物或聞到食物味道的時候,它絕對是一隻靈活的胖子。


    然而他又認真的回憶了一下。


    拋除情感因素。


    他也認為蔻蔻小姐說的對,顧為經記得有一年十一年級時的校園舞會。


    拉拉隊的妹子們在台上演出。


    蔻蔻穿著身上綴著那種能反射燈光blingbling的小亮片一樣的舞裙,做側手翻。


    這是蔻蔻用來贏得舞會皇後稱號的保留項目。


    她能一口氣連著做十幾個。


    從禮堂舞台的一側,用光滑的大腿切開人群,一直翻到了另外一側。


    大家在台上向往的看著那一幕。


    那種感覺完全不妖冶輕浮。


    倒像是奇幻魅惑的夢。


    很多歐洲學校尤其是大學都建有舞廳。


    跳舞蹦迪就和打籃球一樣是校園裏的常規項目。


    德威高中為了追求英國式的優雅,它舞台也是所謂“紳士風格”的。


    木地板。


    禮堂門前鋪著帶著棱形馬賽克裝飾的織物地毯。


    牆壁上掛著棕色的帷幔窗簾和仿東方細頸花瓶造型枝形燈。


    這種陳設下,男生穿著西裝,女生穿著下擺長的快要拖到地上的晚禮服。音箱裏放著慢節奏的圓舞曲或者小步舞曲,跳些華爾茲這樣的交誼舞。


    倒是毫不違和。


    可在情人節舞會這樣噪動快節奏,頭頂追光燈像萬花筒一樣轉動變換的熱烈場合,就顯得太過隔閡。


    蔻蔻卻完美的駕馭了熱烈與清雅兩種氣質。


    動次打次的節奏突然停止。


    她好似《出埃及記》中摩西用神力分開紅海一樣,分開了四周伴舞妹子們的勁歌熱舞。


    她的皮膚反射著絲錦的光澤,舞台射燈的光線在大腿上遊走掠過,裙妝間的亮片和碎鑽將凝實的光柱打成了一片散碎的煙霧水波。


    翻過深藍色的燈光時,她被染成了群青般的光澤。


    翻過仿佛永固玫瑰紅一樣的燈光時,她變成了一朵綻放的玫瑰。


    ……


    沒有配樂。


    人們隻能聽到女孩手掌和腳心支撐在木地板上時,遝遝遝有節奏的韻律,如一連串輕敲的小鼓。


    完成最後一個側手翻後。


    她做了一個類似芭蕾單腿支撐的動作。


    右臂自由的前伸。


    單腿半腳尖站立,另一條腿往後彎曲,其他地方的燈光也這刻熄滅,所有的追光燈也在這一刻都轉向打在舞者的身上。


    那一刻。


    蔻蔻被映照的仿佛一團燃燒的流動的光。


    現場都安靜了足足有十秒鍾。


    然後全場掌聲雷動。


    顧為經回憶了一下那時的場景,又看了看在身前地上艱難的打著滾的“一坨”肥貓。


    “嗯——”


    顧為經決定別侮辱人家舞蹈家,也不為難家裏的阿旺,還是換一個話題好了。


    “我看看你的畫。”


    他站起身,走到了畫架邊。


    蔻蔻本來顏料就擦的淡,又用的是幹畫法。


    仰光中午的日頭足。


    他們聊天逗貓的這幾分鍾,表麵的顏料已經開始幹了。


    顧為經把畫板拿過來。


    “畫麵整體你已經畫完了,最後的那隻貓,讓我來畫吧。”他請求道。


    “喵喵?你要畫它。”


    “喵喵?”


    “那隻貓啦,酒井小姐和我說,畫家應該對自己筆下創造出來的東西飽含情感,要有覺察,按照印象派的說法,要相信它代表了‘something’。她教了我一個取巧的方式。”


    “最快的覺察到畫紙上的景物,讓它們活過來,能夠感覺到筆觸存在的份量的辦法……”蔻蔻吐了一下舌頭,“……就是給自己筆下最重要的景物取名字。她說,東方的哲學裏,認為一個人的姓名能承載起他的靈魂和命運。”


    “名字可以不局限在人裏。一隻馬,一條貓,一條狗,窗外飛過的燕子。風景畫裏的大樹、花朵,山河湖海、日月星辰,甚至哪怕隻是一根路過的電線杆,當畫家給它們起了名字,就和它們產生了某種鏈接。酒井老師講,那樣,畫家就能非常直觀的觀察到它們在他心中的存在,而非僅僅隻是畫筆下沒有生命的事物。”


    蔻蔻解釋道。


    “喵喵——懷裏的貓,就叫喵喵。”


    原來蔻蔻小姐給畫紙上這隻貓取的名字叫做喵喵。


    這確實是她的風格。


    顧為經端詳畫紙上被留白液所塗抹的貓咪的外形輪廓片刻,點點頭,“是的,這次,讓我來畫喵喵吧,看看我畫的好不好。”


    蔻蔻的眉頭略微擰了一下。


    她不想質疑顧為經的繪畫能力。


    無論是酒井小姐還是顧為經,他們都畫的很好很好。


    技法上說,肯定是要比她強的不知道到哪裏去了。


    隻是——


    「你為她取了名字,她就和你產生了某種鏈接。」


    畫上懷抱的,是她的喵喵。


    當蔻蔻一次次的畫著懷裏這隻貓,把自己的情感盡力融入筆下,不斷嚐試著用畫筆和紙麵上的貓對話的時候。


    這隻貓就逐漸變成了她的東西。


    在她的心裏活了過來。


    這是帶著畫家本人的記號的貓,屬於畫家一個人的貓。


    這一點與創作者是學畫的新人,還是技藝精湛的大師,都沒有關係。


    畫的好的,畫的壞的。


    長的醜的,長的漂亮的。


    那都是蔻蔻本人的貓。


    就像顧為經畫筆下畫出來的巴斯托福和麥卡維蒂,便都是活在他自己心中的貓胖子和神秘貓。


    過去一個月的練習裏。


    酒井勝子小姐不斷的指點她,教她一些畫動物的訣竅。勝子也曾像顧為經一樣,為她示範打過一些貓咪的小樣。


    認真的說。


    那些貓畫的都很漂亮,也都很精致,很可愛。


    不似蔻蔻覺得她畫的《自畫像》裏的貓,有些時候看上去蠢乎乎的。


    但那些都不是她的貓。


    都不是她的“喵喵”。


    蔻蔻張開嘴。


    她本想開玩笑的說,“喵喵不是一隻乖貓,一不小心,它會跑掉的。”


    看向顧為經認真的臉。


    蔻蔻猶豫了一下,她還是嫣然一笑。


    “好唉,顧老師也給我露一手,畫的認真點哦,過幾天我拿去忽悠校招會上的老師。”


    她轉過頭,朝地上艱苦賣藝的阿旺伸出手。


    “來,滾的更髒了,跑過來我給伱梳梳頭,一起看畫。”


    阿旺累的像狗一樣,吐著舌頭喘著氣。


    它見這麽帥的自己,都沒有辦法征服對方的鐵石心腸。


    遲疑了片刻。


    決定可以跳過“暴怒”、“逃跑”、“懷疑”……這一係列流程,直接進入“無奈的享受”的環節。


    它眼睛一閉,往前一撲,便跳到了蔻蔻的懷裏。


    蔻蔻從兜裏掏出一塊酒精濕巾,一邊清理著阿旺耳朵後麵,頭頸處毛發裏沾著灰發油了的地方,用手裏的鋼梳梳走阿旺身上粘在一起的碎毛。


    她一邊抬起眼簾,看著顧為經在紙麵作畫。


    顧為經用除像膠膠水的橡皮,小心的擦除畫麵中央位置留白液的痕跡,露出了下方紙張的紋理,然後用濕潤的畫筆,在貓咪輪廓四周的位置輕輕的一點點的抹過。


    潤濕四周筆觸的堅硬邊沿製造出很柔和的過度。


    做這一步的時候,顧為經想了想,他索性換了一根幹淨的筆刷,沾著清水把畫麵中央的空白區域全部都一起染濕了。


    他要換為和蔻蔻不同的濕畫法。


    在潮濕的紙麵上作畫,能夠更好的突出水彩顏料自由流淌的靈動氣質。


    濕畫法筆觸會沿著充分含水的植物纖維,像四周擴散延展的特點,則在表現人物肌理,尤其是動物皮毛的處理上,帶有天然的優勢。


    顧為經將鎘黃與茜素混合。


    他從“喵喵”的背部開始,暈染出少女懷中的貓在陽光下顏色由深到淺的色彩漸變。


    從背部的毛發到頭頸,排線沿著它脊背的弧線而逐漸變化。


    顧為經不僅是在畫蔻蔻心中的“喵喵”,也是正在畫著他心中魅力貓·貝拉的小樣。


    蔻蔻原畫裏抱著的不是一隻老貓,所以顧為經也沒有特意將這隻貓表現出垂暮的蒼老。


    “老邁”——它是這隻音樂劇的主角貓最重要的外形特征,卻不是貝拉最重要的性格特征。


    舞台上的老貓有很多。


    老族長和珍尼點點都足夠老了,它們都不曾被貓貓大會投票推選成為升上九重天,重獲新生的幸運兒。


    魅力之貓不是因為她足夠老,才被人們所喜歡的。


    魅力之貓是因為她足夠有魅力,才被人所喜歡的。


    貝拉的魅力來源於她曾經嫵媚的容顏,更源自於她的可愛,她的堅強,她的孤獨,她的清冷,她的沉靜……


    顧為經相信。


    舞台裏的每一隻貓,都在她高唱《memory》的瞬間,在她的身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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