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便有畫舫做出反應,隻聽船工高聲道:“李公子作詩一首。”


    稍頓,船工抑揚頓挫大喊道:


    “潑火雨初晴。草色青青。傍簷垂柳賣春餳。畫舫載花花解語,綰燕吟鸞。


    簫鼓入西泠。一片輕陰。鈿車羅蓋競歸城。別有水窗人喚酒,弦月初生。”


    船工吟誦結束,那艘巨船又有人一字不差將之重複一遍。


    劉公子等人拍手叫好:“此詞清麗雅致,直達心扉!潑火雨剛晴,草色清清,人間一片生動,畫舫載花花解語、綰燕吟鸞,此句甚妙,別有水窗人喚酒、弦月初生,妙!妙!妙不可言,唯有細細品咋,方可反複把玩,猶似美玉。”


    祝紅妮踮著腳向那艘畫舫看去,依稀可見一位圓領大袖穿著白細布襴衫。


    “我知道他是誰啦!”女郎笑道,“他是李家二郎李彭隱,擅長婉約詞,本人又多愁善感、相貌頗為英俊,一直被稱為宛水四公子之一,畫舫名妓周悅和燕春閣名妓薑亦桃曾為他爭風吃醋,鬧的滿城皆知。”


    劉公子笑道:“既然是李二郎的詞,估計此次詩會排名定會靠前。”


    宛水經常舉辦詩會,但之前酬勞較少,多數是為了愉悅遊人,此次不同,錢財雖多,卻遠遠比不過那艘獎勵的畫舫,要知道宛水城名門望族標配,就是在宛水擁有一艘自家畫舫。


    巨船船工高聲喊道:“此詞榮獲六位詩詞大家賞識。”


    “六人?”劉公子吃驚道,“比我預想的人數要少。”


    “已然極多了,詩會請來的詩詞大家皆是大隋名人,李二郎能有六人賞識,名聲已然傳播開來,而這首詞,亦會廣為人知。”


    “前些日子,李二郎為薑亦桃作了一首曲詞,在燕春閣傳唱極多,如今詩會上又有佳詞,李二郎坐實了宛水四大公子的名頭。”


    這些虛名顯然是可以帶來好處的,每年宛水城裏的年輕俊彥,都為了四大公子的虛名搶破頭,就像是李彭隱,作為四大公子之一,作一首曲詞不光收獲佳人好感,若是曲詞傳唱開來,燕春閣還得另外付給他銀兩。


    又有畫舫敲鑼打鼓,船工高聲念誦一首詩。


    隻是這首詩歪瓜梨棗,莫說巨船上的詩詞大家,尋常看客也搖頭不已。


    一個時辰過去了。


    宛水之上畫舫無數,竟然隻有李彭隱的一首詞占據上風,得到六位詩詞名家的賞識,無人撼動。


    劉公子頓時扼腕歎息:“難不成李二郎的詞便是今夜詩會頭籌?這般密密麻麻的畫舫,一個時辰了,也沒有人獻上更好的詩詞!唉,猶記得去年詩會,妙詩不斷,好詞連連,叫人大飽眼福。”


    “劉公子莫急,今夜詩會兩個時辰,餘下一個時辰呢。”


    話音未落。


    急迫的敲鑼打鼓。


    相隔較遠,聽不清詩詞內容。


    過了少許。


    巨船上的人,大聲複述道:


    “錦裏開芳宴,蘭缸豔早年。


    縟彩遙分地,繁光遠綴天。


    接漢疑星落,依樓似月懸。


    別有千金笑,來映九枝前。”


    劉公子仔細聽來,稍稍沉默,即刻大喊大叫道:“好詩好詩!以開芳宴比喻詩會,高朋滿座、歡聲笑語,妙!妙!委實是一首極難得的佳作。”


    開芳宴是北隋習俗,家中男主人專門設下宴席隻邀請家裏女主人赴宴,夫婦兩人其樂融融,推杯換盞。後來,隨著民間風氣開放,開芳宴的規模漸漸擴大,不僅是與女主人歡樂,還會邀請交情不錯的朋友赴宴,朋友必須攜帶夫人前往,幾家共同飲酒吃菜拉近關係。


    北隋的開芳宴比之前朝更改良多,一年有兩次,一次是踏春時節,第二次則為秋收之後。


    詩會並不限製詩詞的取材,但不知是觸景生情,還是諸多才子比拚臨機應變,詩詞多為燈會。


    沈鯉聽見這首詩,拍手道:“此詩極妙,應該比李二郎收獲更多詩詞大家賞識。”


    詩詞裏寫道,燈光絢麗的色彩猶如分開大地,數不勝數的燈火遠遠點綴上天,這些燈火像是銀河墜落下來的星辰,於巨船樓層上高高掛起的燈仿佛明月,美麗女子的笑容在耀眼的燈光下,美得不真實。


    果然,這首詩共有十二位詩詞大家賞識,一舉壓過李二郎那首婉約詞。


    劉公子四處打聽:“誰家才子作的如此好詩?你們聽到消息了嗎?”


    周遭畫舫上的人,都在詢問。


    過了兩刻鍾,方才有人喊道:“不是宛水之人,是外地路過的遊客。”


    “想必今夜詩會的頭籌會被此人拔的。”


    “我宛水城當真沒有才子勝過他嗎?”


    “這首詩取材極好,意境超凡,興許此地才子,再沒人能做出與之媲美的詩詞了。”


    祝紅妮站在沈鯉身旁,輕輕問道:“不如你也作一首,取不取得佳績另談,可以借著詩會娛樂身心。”


    沈鯉笑著搖頭:“肚子裏倒是有點墨水,隻是我們都是過路客,何必爭搶那艘畫舫呢……”


    她雙眼馬上盯著少年郎問道:“莫非你已經有了好詩妙詞?”


    說來,或許是被宛水詩會的氣氛浸染的,沈鯉頓時也想來上一首。


    既然取材不限,隨意發揮,那就從肚子裏揪出一首千古名詩,叫宛水眾人好好豎起耳朵聽聽,怎樣的詩詞才能流芳百世,經久不息。


    祝紅妮笑道:“你想去稷下學宮,沒有點真本事,即便我給你推薦信,怕是也寸步難行,不如不去。”


    “激將法?”沈鯉問道。


    “就是激將法,看你中不中招了。”


    “哈哈……拿筆來。”


    少年郎意氣風發,高喝一聲。


    劉公子等人齊齊看向他,笑問:“沈公子可是來了詩興?”


    沈鯉笑道:“良辰美景,不寫下一首詩詞,總覺得手癢。”


    “哈哈……我等拭目以待!”劉公子沒說多餘的恭維,他看沈鯉年紀輕輕,擔憂馬屁拍多了,他會緊張,忘記了打的腹稿。


    筆墨紙硯已經全部備好。


    祝紅妮目光灼灼盯著沈鯉持筆凝思。


    也不知是快要接近詩會尾聲,還是珠玉在前,激起了眾人詩興,敲鑼打鼓之聲,一時間響徹宛水。


    在祝紅妮和劉公子等人屏氣凝神的注視下,少年郎緩緩落筆。


    有靖節先生教導,他的字跡極為規整,筆法森嚴,但在細節上瀟灑不羈又鋒芒畢露,恍如一位全心全意追求殺力的劍客。


    祝紅妮呢喃念道:“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


    沈鯉停下筆,眉頭緊皺,似乎深陷於詩詞的意境裏,難以自拔。


    旋即,落筆,下一句,一氣嗬成。


    劉公子念道:“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裏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少年郎不知眼下想起何事,重重一歎,仰頭望著夜空圓月,宛若此情此景,激起了記憶中不願多想的傷心事。


    沾了沾墨水,繼續落筆,字跡迅速狂放不羈,好似劍客追求殺力已到極致,手中無劍勝有劍,一招一式,皆可毀天滅地。


    畫舫裏的女郎瞧著筆墨新鮮的詞句,深深呼吸,像是記起那年的夏天,她瞞著家人偷偷跑去河邊,一位英俊讀書人依靠岸邊柳樹,他的側臉仿佛一陣風,吹進心扉,攪亂了她的少女愁懷:“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楊柳岸,曉風殘月。”祝紅妮看著少年郎,呢喃自語。


    劉公子張著嘴巴,這首詞堪稱婉約詞派的一座高山,若沈公子將尾巴補全,成功收官,必定輕取詩會頭籌!


    如果收官的極妙,恐怕沈公子的名聲,一定會傳遍大江南北,與寫出雲想衣裳花想容的南吳少年詩仙,並肩而立!


    沈鯉吐出一口氣,揮筆收官定局,隨後,對船工說道:“念吧。”


    船工細細打量全詩,他是懂詩詞的,看過一遍,渾身止不住哆嗦,委實此詞太妙了,為今夜之最,不,今夜過後,這首詞,定然流傳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船工使勁全身力氣敲鑼。


    附近遊離的畫舫中人,不約而同看向他們。


    沈鯉在這首詞的末尾,落筆沈師秀。


    適才亦與他們提過,他名叫沈鯉,字師秀。


    “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


    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


    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念去去,千裏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


    楊柳岸,曉風殘月。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船工高喊一遍,尤覺得不過癮,鼓足氣力,繼續抑揚頓挫的大喊。


    沈鯉身邊眾人,都被這首詞震撼到了,最後一句,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年紀輕輕的少年郎,究竟經曆了什麽?方能有這般愁緒縈繞不去的感慨,方能寫下這般望之傷心聽而淚目的詩詞?


    祝紅妮的眼睛,淚水確實在打轉,她現在想說的話無窮無盡,卻一個字也道不出來。


    巨船上有人重複這首詞一遍,不久,又重複一遍,片刻,似乎怕宛水人數較多未曾聽清,陸陸續續重複八遍,前後相加,船工共高聲念誦十遍,直到口幹舌燥。


    “此首詞,榮獲二十位詩詞大家賞識,請公子登船一敘!”


    “……”


    宛水之上,數不清畫舫裏的遊人,為之瞠目結舌,立刻,哄然歡呼。


    燈光映紅了河水。


    沈鯉低頭看去,自己的麵容變幻難定。


    不知今生經曆的是一場夢,還是前世才是一場夢。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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