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了山田的故事,白維也僅僅是發出一聲歎息。


    他不做評價。


    人世皆苦,如火宅苦海,誰都想不到自己的決定會帶來什麽後果,或是一念天堂,或許是一步地獄。


    他可以說一句‘這不是你的錯’,但這句話說出來也顯得虛偽。


    山田當然有錯,他錯在急功近利,錯在沒考慮後果。


    但他並非首惡,也並非罪大惡極且不知悔改的窮凶極惡。


    這件事給山田留下了非常嚴重的心理陰影,以至於他往後在公司的運營策略都發生了很大變化。


    對應是,他的事業戛然而止,地位沒有繼續提升,僅僅作為普通的業務員,迎來了頹廢的中年。


    沒有妻子,也沒有孩子,孑然一身。


    每周一次前來墓地參拜,每一次都被罪惡感壓垮。


    這樣的恕罪夠不夠,白維沒資格斷言,但已逝者還覺得遠遠不夠……天知道這樣的折磨還要持續多久。


    “走吧,去神社參拜一下。”白維說。


    山田謙卑的笑了笑作為應答。


    ……


    花扇町的人煙不多,但熱鬧時很熱鬧,因為這裏有藝伎在夜晚表演,交了門票錢才能進去看。


    白維也見過幾次,卻不認為那群把臉抹成蒼白色的藝伎哪裏好看了。


    他在一塊石牌前停下步子,抬起頭,前方有朱紅色的鳥居,再往前便是神社。


    踏過鳥居的同時,能清晰的感受到空氣裏的靈氣更加充裕。


    鳥居和注連繩能構建出簡單的結界,搭建出的領域,偶爾被稱之為‘神域’,實際上在號稱八百萬鬼神的櫻島,這所謂神域也僅僅是從地麵抬高一層地基的高度,遠遠比不上不周墟、昆侖山或者教國的千年大教堂,帝國的空中庭院和蒼白城堡……差距就像是紫禁城和一室一廳的公寓。


    湊合。


    能住。


    饒是如此,這股靈氣好歹是封存住了,比自然肆意流逝的外界好很多,有屋子和沒屋子的區別很大。


    沒有屋子,不行!有屋子,行!


    拾級而上,進入神社,白離拿起木勺,從一旁石池中取水洗手,剛剛傾倒下來,就有一隻白色的貓跳過來,舔了舔.他掌心流下的水,毛發被打濕也不在意,隻是晃了晃身體,抖了抖水滴。


    神社沒有更正式的名字,通常被稱為花扇神社,在神社神龕遍地開花的櫻島,小神社並不罕見,這裏供奉的神也不是常見的大神,而是貓。


    這個神社供奉著貓,也養了足足二十多隻貓,不怕生人,還會纏著要吃的,一個個養的肥碩實心。


    白維的腳下不一會兒就多了好幾隻貓,有的伸出爪子撈他的鞋子,有的咬著褲子拉扯,很是熟稔。


    被一群貓兒拱衛著,白維走過參拜道,正前方就是神社,有投錢箱、左邊是放置繪馬板的架子,右邊是一棵樹,樹上掛著白色的簽紙。


    午後的時間,神社裏沒有人在,白維也沒見到那位喜歡偷懶的刁蠻巫女。


    投了五円錢,搖晃鈴鐺,合掌參拜。


    山田在一旁也誠心誠意的參拜,心懷愧疚罪業之人,總會更加篤信神鬼。


    隨著這次參拜,他頭頂妖氣感染的debuff也消散了。


    他衷心道:“我感覺輕鬆了不少。”


    白維點頭:“可惜我身上這道禦守不能送給你,你下次可以去更好的神社求一枚禦守。”


    山田撓了撓頭:“那可不便宜啊。”


    簡單參拜後走出神社,剛剛穿過鳥居後,突然聽到尖銳的貓叫。


    在神社外的道路上,有隻碩大的大橘弓起腰身,炸毛威嚇,嗓子眼發出低沉的‘哈哈哈’聲,而它的對麵,則是三色花貓,這是三花貓皮毛有些幹枯,很明顯是一隻老貓,眼角有很深的淚痕,看上去是很久沒有被清理過了,但脖子上掛著項圈。


    不同於大橘的反應過度,它沒有炸毛,也沒有弓起腰身,而是看向了兩人的方向。


    “喵嗚——!”大橘繼續往前壓迫。


    三花貓晃了晃尾巴,回頭跳上圍牆,消失在轉角處。


    大橘這才作罷,晃了晃腦袋,回頭走向鳥居,一旁的貓兒們也保持著圍觀,沒敢靠近。


    山田看著有趣,他想摸一下橘貓,結果被尾巴抽了一下。


    “這貓可真凶。”


    白維蹲下身,伸出手撓了撓橘貓的下巴:“謝謝你把它趕跑。”


    “喵~”它抬起爪子,暗示著什麽。


    “這次沒帶小魚幹,下次一定。”


    橘貓立刻變臉,追著喵了兩句,罵罵咧咧的走開。


    白維擼了會兒免費的貓,山田主動告辭:“我下午還有工作,先走一步了,下次還會繼續打擾,和白當家的待在一塊兒,心情不由自主的會很輕鬆。”


    白維打量了一番山田:“如果你能給我介紹漂亮姑娘的話,我會更歡迎你。”


    山田先是一愣旋即哈哈大笑:“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倒是知道一些店鋪。”


    “我說的可不是店鋪。”白維搖頭:“皮肉生意強顏歡笑,在明國這行業早就被取締了。”


    “是我誤會了。”山田想了想:“您想說的難道是相親?”


    “直接談結婚還太早了,我隻是……”白維說:“有點蠢蠢欲動,想要找個女朋友。”


    “呃……”


    “我二十歲出頭,找女朋友不是很正常嗎?難得來了異國,找個當地的女朋友怎麽了?”


    “啊這,隻是沒想到您這麽出色的人物,居然還是單身。”


    “你這話是在找茬麽?”白維挑眉。


    “咳咳,單論人際關係這塊,我還是知道很多的,年輕漂亮待字閨中的女性也有,您真想知道的話,我也可以介紹。”山田一改態度,這是拉近距離的好機會,他常年跑業務,對很多客戶的家庭情況人際關係了若指掌:“譬如說,有位春曉機電的千金,風間華,那可真是高貴大方又才華橫溢,年紀輕輕就……”


    “哦哦哦,你這不是挺懂的麽……細說!”白維拍著山田的後背,熱情道:“我送你去電車站。”


    隻要談到某些話題,男人的友誼總是能夠快速拉近,山田這種人總可以迅速的成為別人的好哥們。


    拿著舊印的那種。


    離開的路上,白維始終注意到有什麽在跟著二人,不緊不慢的。


    ……


    夜色漸漸暗沉,籠罩大地,山田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了自己家,一間普普通通的單身公寓,他的出生並不富裕,這麽多年來的積蓄不少,卻沒有精力去換更好的地方,以前也幻想過大房子,但現在已經不再追求這些。


    家裏不算髒,但有些亂,獨自一人居住沒心思打掃,和他過去整潔的外表形成鮮明比對。


    一個人呆著的時候,開始麵對自我,一堆心思情緒湧上來,審視、對比、懷疑、自嘲。


    他洗了一把臉,望著自己呆板的目光,隻覺得現在的他很是可笑,活著,卻喪失了精氣神。


    就連最初向高處攀登的欲望也消失了。


    “這麽活著,是挺沒意思的。”


    他自顧自的說了句,拿起手邊的啤酒,打開一罐,就著簡單的食品,開始犒勞奔波一天的自己。


    吃完後,靠在沙發上,看著電視頻道,聽著搞笑藝人們的相聲表演和綜藝節目。


    不知不覺迷迷糊糊的睡著。


    夢裏,他又夢到那個老人死不瞑目的眼睛,嚇得睜開眼,一身冷汗。


    來到洗澡間,他盯著自己滿是血色的眼睛,咬牙切齒的問:“都這麽多年了,你為什麽還是不肯放過我。”


    他很想一拳砸向鏡麵,但很快又鬆開了手,憤怒化作苦澀。


    作祟的不是鬼,而是人心,不肯放過他的,其實是自己。


    獨自發了一會兒呆,他坐在沙發上久久難入眠。


    突然間,門外傳來了敲打聲,有野生動物的叫喊。


    篤篤篤……響起敲門聲,山田走到門口,透過貓眼看過去,門外沒人。


    他走回來,剛剛坐下,門外又響起敲門。


    再看,還是沒人。


    他正轉身,門再度響起敲門聲。


    他煩躁了,立刻打開了房門:“是誰!”


    可這次門外站著人影,那人穿著高中生的水手服,頭發垂落,眸子暗紅:“是我。”


    山田一瞬間冰冷了血液,指尖顫抖:“吉,吉野……幸子。”


    和八年前一模一樣沒有半點衰老的死者衝著山田露齒一笑,語氣冰冷且死寂:“該輪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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