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也自認為是一個很灑脫的人,不關心他人的得失,也不關心自己的得失。


    他在經曆了一段時間的出世之後,一度以為自己或許已經摸到了無為而無不為的境界。


    極度充沛的物質條件,讓他從小就不用考慮生活方麵的問題,進而擁有了遠超常人的思想深度。


    當同齡人都還在考慮放學後是打遊戲還是看動畫片的時候,他則是在思考“我到底是誰”這麽一個哲學問題。


    情深不壽,慧極必傷。


    不過聰明絕頂的他沒有傷,而是選擇遁入玄門尋求答案。


    輾轉間他成為了術士,明白這世間的一切,都在蒼天之下,天就是一切的主宰。


    順天而行,此為自然之理。


    在他眼中,【天】就是他這一生所要追求的終極形態。


    俯視著世間的一切,絕對的公平公正,賞善罰惡,維護秩序,這就是天。


    但現在,王也意識到自己的想法完全就是一廂情願。


    聖人早已看透了真相,但他卻忘記了。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根本就沒有什麽善惡有報的童話,那都是弱小者為了安慰自己,而編撰出來的謊言。


    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


    這世間真正的法則,一直都是弱肉強食。


    而天,根本就不關心這些。


    它就那麽立在凡人永遠無法觸及的地方,冷眼旁觀著世間的滄桑變化。


    善人不會因為做了多少件好事而原地飛升,惡人也不會因為自己做了多少件壞事就突遭雷劈。


    甚至,因為沒有所謂善惡分明的天道製裁,惡人在肆無忌憚地作惡後,反而會讓自身更加壯大。


    當惡人掌握了在人間脫罪的手段,幾乎就是百無禁忌。


    以前,王也想成為天。


    但世間這麽多的苦,這麽多的惡,天可以視而不見,但他不行。


    他嘴上說著什麽都不在乎,但心中卻永遠裝著天下的蒼生。


    如果有需要,他會毫不猶豫地犧牲自己的性命,為維護天下蒼生而殉道。


    但現在,他迷茫了,他覺得自己追求了那麽多年的境界,完全就是大錯特錯。


    世界觀與人生追求的雙重崩塌,讓王也陷入了巨大的自我懷疑跟自我否定之中。


    他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怎麽做,甚至連何為對錯都開始了遲疑。


    “這賊老天要是長了眼睛,老子也不至於吃這麽多年的苦。”


    張楚逸的聲音,突然將王也從迷惘的沼澤中拉了回去。


    “你說……什麽?”王也看著張楚逸,瞳孔一陣顫抖。


    “我說天算個勾八!”張楚逸下巴一抬,表情拽得沒邊,“身為新時代的良好青年,身為社會主義接班人,我們要相信靠意誌還有自己的雙手,可以克服一切的困難。


    正所謂唯有犧牲多壯誌,敢叫日月換新天!


    你連這點道理都不懂,還好意思說自己是清華大學的高材生?政治課都打瞌睡去了?”


    “額…………”王也心神俱震,完全沒想到張楚逸會是這麽一個想法,試探性地問道:“你不信天?”


    “為什麽要信?”張楚逸立刻反問,表情莫名其妙地道:“我們能有現在的美好生活,那都是無數前輩先烈拋頭顱灑熱血換來的,是他們的犧牲才有了我們的幸福。


    尤其是伱這樣的富家公子哥,更應該好好感謝人民。


    財富不可能憑空創造,有一個億萬富翁,那就必然有一萬人失去了成為萬元戶的機會。


    你想想你家有多少個億?


    也就是現在天下太平,換個時節,你家絕對能占據路燈最顯眼的那一截位置。”


    聽到張楚逸這話,王也的臉也罕見得紅了。


    作為富人,他其實一直存在些許的優越感,隻不過平時很少表現出來。


    而現在一下子被好友戳破,臉上也實在是有些熱熱的。


    “其實我說這些倒也不是指責你什麽。”張楚逸嘿嘿一笑,語氣輕鬆地說道:“隻要這個社會不是真正的烏托邦,那麽就總會有人能憑借自己的智慧、運氣,乘著時代的浪潮收斂巨大的資源與財富。


    這是不肯定避免的。


    所以總要有人當富翁,我也寧願讓好人來當。


    您父親我接觸不多,為人如何我不做評價。


    但你這個人確確實實是一個好人,要是拿去跟王並這種典型且普遍的紈絝子弟一比,那簡直稱得上是聖人了。


    畢竟,一個年過二十三的隕石王老五,直到現在還能保持童子之身,傳出去估計隻有小學生才信。”


    王也聽到這話嘴角一陣抽搐:“你這是誇我呢還是在損我呢?”


    “當然是誇你!”張楚逸假惺惺地抹著眼淚,“我羨慕你麵對那麽多的誘惑也能守身如玉,不像我,苦守了二十年的元陽,一個不留神就丟得幹幹淨淨。


    但你如果讓我重新選的話,我肯定不會繼續當帶發和尚,畢竟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王也哭笑不得地看著張楚逸:“你丫滿嘴順口溜,打算考研啊?”


    “考個屁的研。”張楚逸拍了拍王也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道:“我就是看你狀態不對,想要跟你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而已。


    怎麽樣,現在對於世界觀是否有了全新的認知?”


    王也一愣,隨後遲疑地點了點頭:“好像……是有那麽點感悟,但具體是什麽,又說不上來。”


    “沒關係,咱們有的是時間去悟。”張楚逸咧嘴爽朗一笑:“我爺爺曾經告訴我,世界上有兩種完人,代表著兩種為人處世的狀態。


    而西遊記裏孫悟空的兩個階段,正好對應了這兩種狀態。”


    “哦?說來我聽聽。”王也饒有興致地看著張楚逸。


    張楚逸清了清嗓子,侃侃而談道:“孫悟空的第一個階段,是齊天大聖,這個時候的他無所畏懼,敢砸淩霄寶殿,奪玉帝鳥位;敢嗆如來佛祖,在他手心撒尿。


    對應的狀態就是不畏強權,敢於反抗,管你什麽背景,隻要有錯我就要跟你鬥到底,哪怕被扔進煉丹爐被壓五指山我也絕不願意屈服。


    有這樣的赤子之心,世間的一切磨難都打不倒他,反而會讓他越來越鬥誌昂揚,所以他能身與天齊,喚作大聖!”


    “還有一種呢?”王也迫不及待地問道。


    張楚逸微微一笑,答道:“還有一種狀態就叫做行者,發生在孫悟空從五行山脫困之後。


    這個時候的孫悟空,意識到光靠一顆赤子之心並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所以他學會了思考,學會了借用他人的力量。


    九九八十一難,光靠行者自己解決的有幾個?大多數都是請的天上各路神仙幫忙!


    大聖學會了為人處世,變得更加圓滑,處理問題知道對症下藥,精準地找到能解決麻煩的幫手,同時也建立起了人脈。


    所以從這之後,他戰無不勝,八十一難也沒有難住師徒四人取經的步伐,最終他完成了曆練,成為了鬥戰勝佛。”


    “原來齊天大聖和鬥戰勝佛就是這麽個意思。”王也聽完之後哈哈一笑,“挺有意思的,你爺爺對西遊記的研究似乎相當深刻啊。”


    張楚逸露出與有榮焉的笑容:“他老人家的智慧多著呢,以後有空再慢慢告訴你。”


    “齊天大聖……鬥戰勝佛……”王也輕念著這兩個階段,隨後抬頭好奇地看向張楚逸:“那麽你現在屬於哪個階段?”


    “以前我想做個鬧天宮的齊天大聖,想要嫉惡如仇,匡扶天下。”張楚逸自嘲地笑了笑,表情變得有些無奈:“但後來我發現,我並不是每一件事都能做得那麽毫無私心,能對得起每一個人。


    所以從那以後,我就換了一種想法。”


    “什麽想法?”王也側著頭,好奇地詢問。


    “但行好事,莫問前程。”張楚逸雙手放到腦後,悠閑地往後一倒。


    “說得好!”身邊突然傳來一句脆生生的叫好聲。


    張楚逸驚得將身一挺,扭頭看去,發現竟然是沈秋虞。


    “秋虞,原來你一直在啊?”張楚逸嘿嘿一笑,解釋道:“我這就隨口說的兩句不過腦的混話,也沒什麽大道理,你權當聽一樂就行。”


    “沒有啊,我覺得講得挺好的,不說字字珠璣,但也確實蘊含了挺多道理。”沈秋虞璨然一笑,眨了眨眼:“對了,飯已經做好了,快來吃吧。”


    聽到這話,張楚逸跟王也立刻起身來到屋裏。


    餓了半天,兩人此刻早已是饑腸轆轆。


    剛才聊得興起,倒還沒什麽感覺


    現在麵對著一大桌的豐盛佳肴,兩人也不再講什麽客氣不客氣了,拿起筷子就開始享用。


    “怎麽樣,好吃嗎?”沈秋虞望著張楚逸大口吃肉的模樣,眼睛都笑成了月牙。


    “好吃,太好吃了。”張楚逸嘴裏雖然已經被飯塞滿,但還是忙不迭地點頭:“以前女生會做一手好飯是美德,現在應該稱得上是難得了。”


    “哈哈哈,有這麽誇張嗎?”沈秋虞都張楚逸這番話逗得花枝亂顫,伸出筷子原本想給他加一塊糖醋排骨。


    但像是想起了什麽,最終她還是放棄了這個有些逾矩的行為,將糖醋排骨放進了自己的碗裏。


    旁邊倆老頭多精啊,哪裏看不出沈秋虞的小心思。


    不過最終隻是酌了一小口老白幹,並沒有多嘴。


    兩個餓了半天、年富力強的青年,光是米飯就幹了三大碗,回鍋肉、紅燒肉、糖醋排骨、魚香肉絲這樣的下飯菜,更是不知道夾了多少筷子。


    等到吃飽喝足,張楚逸跟王也才發現自己肚子已經被撐得好似懷胎三月的孕婦。


    “多謝款待,我已經差不多了。”張楚逸擦了擦嘴角的油漬,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說話的語氣比喝醉之後還虛弱。


    “等等我,拉我一把。”王也拽住張楚逸的胳膊,也緩緩地離開了板凳。


    “這就飽了嗎?不再吃一點?”沈秋虞望向張楚逸,眼中流露出不舍。


    “真吃不下去了。”張楚逸擺了擺手,滿意地笑道:“秋虞你手藝真不錯,頭一回吃這麽飽。”


    沈秋虞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你喜歡吃就好。”


    “秋虞,兩位老爺子,我跟王總還有事,就先告辭了。”張楚逸衝麵前的三人拱了拱手,轉身摟住王也離開了四合院。


    “以後有空常來啊。”夏宗梧高聲喊了一句。


    “一定,一定!”張楚逸的聲音蕩進了院子裏,但人卻已經不見了。


    離開院子沒多久,兩人就路過了德雲社的院子。


    白紙燈籠仍然掛在門框上,地上還散落著幾張黃澄澄的紙片。


    裏麵雖然已經聽不到嗩呐二胡的樂器聲,但也聽不見德雲弟子們說學逗唱的聲音。


    也不知道是都出去了,還是裏麵的人並沒有完全從悲傷中走出來。


    “德雲社知道吧?”張楚逸指著門上的牌匾,輕聲問著。


    王也點了點頭:“知道啊,很有名的一個相聲社團,我爸以前經常聽他們的相聲睡覺。”


    “五獄成仙殺人案的受害者,有一個就是德雲社的弟子。”張楚逸深吸了一口氣,沉聲說道:“其實老天爺瞎不瞎眼根本不重要,因為作惡的是人,懲奸除惡也必須要由人來完成。


    你剛才說的什麽受蒼天庇佑,有成仙之資,我是不明白啦。


    我隻知道這王八蛋害了人命,犯了王法,然後趙董的意思是格殺勿論!


    所以,隻要我知道了他是誰,那就必須要他血債血償。


    管他什麽狗屁天道庇佑不庇佑,隻要他犯了法,是人就殺,是仙就誅。


    老天爺也保不住他,我說的!”


    說到這裏,張楚逸已經是殺意凜凜。


    要是凶手就站在他麵前,恐怕立馬就要被他給生吞活剝。


    聽完這番話,王也突然有了一種茅塞頓開的感覺。


    對啊,世上的事情哪有那麽複雜。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


    這是人類自從有律法以來最至高無上的鐵則!


    上下五千年,任何一個秩序的建立,靠的都不是所謂的老天爺,而是法律。


    白紙黑字,鐵麵無私。


    “所以說人啊,最值得依靠的,永遠都是自己。”這時張楚逸笑聲爽朗地拍了拍王也的肩膀,大踏步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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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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