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門外,將軍坐在屍山之上。


    戰刀隨意地插在邊上,戰袍破碎,不斷滴血,但他卻毫不在意。


    他的四周,是殘存的兩萬多甲兵。


    以三萬對十萬,殲滅敵人全軍,己方陣亡卻不足一萬,可謂大勝。


    將軍心中暢快,此戰之後,亂軍主力覆滅,大風城從此無恙。


    天空突然下起了雨,夜風吹拂,屍橫遍野的戰場有些寒冷。


    將軍脫下頭盔,接住落下的雨滴,以水代酒,祭奠戰死的弟兄們。


    周圍甲兵跟隨將軍,紛紛脫下頭盔,接雨水為酒,敬所有戰死的兄弟,也敬自己。


    喝完“酒”後,兩萬甲兵重新把頭盔帶上,而後麵帶笑容地看著將軍,一個接一個地潰散,消失。


    將軍重新站起,看著弟兄們不斷消散,神情悵然。


    兩萬餘幸存甲兵,包括之前戰死倒下的那些,不一會兒便全部消失,化作虛無,連一絲魂念都沒有留下。


    將軍默然看著,夜雨打濕了他的戰袍,也模糊了他的麵容。


    “本不應該這樣的。”


    “城不該破。”


    “他們不該死。”


    “是我,負了他們……”


    站於屍山之上的將軍,喃喃自語,眼睛留下兩行血淚。


    “啊,我恨——”


    將軍忽然仰天長嘯,空中黑雲狂湧,雷電亂舞。


    原本綿綿而下的細雨,也突然變作大雨,伴隨怒風,席卷整片天地。


    電光照耀下,一身戰甲的將軍雙瞳猩紅,亂發飛揚,如神似魔。


    就在這時,一道青衫身影穿過雨幕,踏空而來。


    “軍師?”


    將軍睜著一雙血瞳,聲音沙啞,看向踏空而至的青衫身影。


    李往矣看著周身黑氣環繞的將軍,道:“將軍,你該醒來了。”


    “醒?”


    將軍不解。


    “你入魔了。”


    “入魔?”將軍愣了一下,隨即笑容乖戾道:“那又怎樣?”


    他的麵容變得模糊,同時高大雄壯的身軀,散發出一道又一道的黑氣。


    李往矣歎了一口氣,道:“十萬亂軍已伏誅,田大議、康長雲、紀方平等十三位叛變校尉,也已授首,大風城亦無恙,將軍當放下執念了。”


    將軍搖頭:“不,十萬賊軍雖已覆沒,可是賊梟還活著。”


    “此外,三千部卒因我而死,數萬百姓亦因我之誤,慘遭賊子屠戮,如何能放下?”


    “他們可都是手無寸鐵的純良百姓啊。”


    說到這裏,將軍渾身黑氣翻湧,雙瞳變得更加猩紅,怒聲道:“我有負於他們,若非我大意,中了田大議他們的奸計,必不使他們遭此橫禍。”


    “為此我甘願墮入魔道。”


    “隻要能為他們討還公道,即使天誅地滅,五雷轟頂,吾亦在所不辭!”


    李往矣淡聲道:“可是田大議、康長雲等所有叛軍,皆已被大風義兵和百姓清算,那南天王趙霸天,這麽多年過去應該也死了,將軍還要向誰討公道?”


    將軍麵目冷厲道:“不,那賊梟還沒死,就在這片天地裏,就在離大風城不遠的地方。”


    “至於田大議、康長雲他們……他們雖然都被義兵、百姓誅除了,可是他們還有親朋後人在!”


    “隻要他們的親朋後人還在,他們所犯罪孽,就不算洗清,這血仇就不算了結,要不然本將軍,何以麵對慘遭屠戮的數萬大風百姓?”


    如此說著,滿身黑氣的將軍大手一探,大風城裏立即飛來幾十道身影,摔到屍山之下。


    正是陸雪瑛主仆、秦氏兄妹等被詭異藍霧裹來之人。


    毫無疑問,這些就是將軍口中田大議、康長雲、紀方平等叛軍的親朋後人。


    因著數百年前祖輩犯的罪孽,被墮入魔道的將軍,抓來了這座邪異城池。


    他們摔到屍山上後,看到雙目猩紅,渾身黑氣環繞的將軍,都十分驚懼。


    立即向將軍對麵,懸空而立的青衫身影高聲呼救:“請先生救我等!”


    李往矣看了他們一眼,沒有回應。


    陸雪瑛、秦時風、秦時雨幾人卻會意,安撫其他人,讓他們先別說話,一切聽李先生的安排。


    李往矣看向屍山之上的將軍,道:“這些便是你說的田大議、康長雲他們的親朋後人?”


    “是!”


    “我說不是。”


    “軍師莫要質疑我,我能感應到他們的血脈,所以才把他們抓來。我敢保證,絕沒有抓錯一人。”


    李往矣淡然道:“可伱就是抓錯了。”


    將軍皺眉:“軍師此話何意?”


    李往矣輕舉折扇,指著他們道:“他們不是你要討公道的田大議、康長雲等叛軍的親朋後人,恰恰相反,你看他們身上的甲胄,他們是守衛大風城的軍士。”


    “那是因為我要他們替祖先贖罪,所以才讓他們加入各營所。”


    李往矣折扇一打,朗聲喝道:“贖罪?田大議等人早已授首,這些少年還需為幾百年前已然被清算的祖先贖罪?此何等之謬!”


    “敢問將軍,五百年前你的祖先姓甚名誰?八百年前你的祖先又姓甚名誰?他們中可有曾作奸犯科之人?”


    “就算他們沒有,上數一千年至你祖父叔伯輩,難道都是良善之人,一個身犯殺劫之人都沒有?若有,將軍何以自處?難道將軍要自戕以贖先祖之罪?”


    “果真如此,那請將軍現在就自刎吧。”


    將軍嘴巴微張,怔然無言。


    李往矣此番連珠質問,乃是以浩然之氣化天地正音,清正浩大,直達將軍神魂深處。


    將軍不僅被質問得啞口無言,渾身黑氣也被震蕩清揚,雙瞳猩紅血色稍退,整個墮魔氣息消散了不少。


    “當年那一戰已經過去了數百年,人間滄桑變遷,連主宰這幾千裏山河的朝廷宗廟,都幾經變換,一切已成曆史雲煙。”


    “將軍該放下了。”


    “在被你抓來之前,這些少年男女與當年大風城裏,被你誓死保衛的百姓一樣,他們每天安分度日,悠然生活,將軍要他們為數百年前不知真假的先祖贖罪,何其無辜?”


    李往矣繼續以浩然之氣,化天地正音,說以情理,並激蕩清揚將軍體內的邪魔黑氣。


    將軍身上的墮魔氣息繼續清減,雙瞳也慢慢恢複正常。


    但他想著那一道道消散的身影,想著無數百姓在亂軍屠刀下的哀嚎,神情掙紮,仍不太願意放棄。


    “可是……”


    “別可是了,將軍可看看他們被抓來之前,每日在做什麽,與當年大風城百姓,是否有兩樣。”


    說完李往矣大袖一揮,一幅幅畫麵,立即呈現在將軍麵前。


    正是陸雪瑛主仆、秦氏兄妹等幾十位少男少女,往日生活的情景。


    隻見畫麵裏,陸雪瑛為了不上學堂,跑去找護院統領學武,連帶著兩位貼身婢女春景、秋光,也成為了修士。


    秦時風、秦時月兄妹,每日與一眾年紀差不多的朋友遊山玩水,或者結伴出去行俠仗義,讓幾個州縣的山匪、惡霸聞之喪膽。


    一位姓康的少年,是個讀書郎,每日待在縣學裏讀書,風雨不輟。


    一位姓田的少女,從很小的時候,就被父母送去了一個仙家宗門,成為外門弟子,即使苦心修煉多年,離升為內門弟子也遙遙無期。


    一位張姓少年,獵人出身,極具修煉天賦,但為了給妹妹治病,走投無路之下,不得不加入一家鏢局,成為大小姐的扈從,小小年紀就跟著走鏢闖蕩。


    ……


    這些畫麵裏,幾十位少男少女出身各異,貧富不同,可是心性卻都稱得上良善,即使有犯錯,也都不是那種必須以死謝罪的大惡。


    將軍看完,神情一陣變化。


    李往矣問道:“將軍還認為,他們必須為幾百年前,先祖犯下的事贖罪麽?”


    “也許……是我錯了!”


    將軍臉色頹然,已然徹底退去猩紅血色的雙眼,閃過幾絲自責、懺悔,以及悵惘。


    他周身的邪魔黑氣,也慢慢消減。


    李往矣開口道:“其實,這段宿怨早在幾百年前,將軍率三萬魂兵,覆滅十萬回返亂軍之後,就結束了。”


    “曆史已經做出了評價。”


    將軍有些愕然,看向李往矣。


    李往矣清朗說道:“北洲兵家大能編寫的《百戰末將錄》裏,有記載將軍和這場大風守衛戰。”


    “書中言:大梁祥和九年,大梁國亂兵四起,自號南天王之匪兵首領趙霸天,擁兵數十萬,禍亂西境。西軍將領趙我還,領三千甲兵據守大風城,匪兵連攻數月不能下。”


    “後匪首趙霸天,親率十萬亂軍來襲,趙將軍奮勇拒敵於城外,因叛軍出賣,將軍身死,大風城乃陷落。”


    “然將軍雖死,魂亦不息,數月後率眾歸來,以三萬魂兵大破十萬匪兵,掃蕩匪患,還大風城以朗朗乾坤。”


    “有詩雲:將軍身死魂不滅,殺盡亂軍方始休。賊寇喪魂成敗犬,大風軍威萬古流!”


    將軍眼裏閃過一抹光亮:“果真如此麽?”


    “不敢欺蒙將軍。”


    李往矣折扇輕點,一卷書籍虛影,浮現在將軍麵前。


    展開的書頁上,正是關於這場大風守衛戰的文章:《大風城趙將軍傳》。


    夜雨停歇,風翻書卷,書頁裏的內容,正如李往矣說的那般,文章末尾,是那首並不算工整的七言詩。


    “賊寇喪魂成敗犬,大風軍威萬古流……果然已成曆史了麽?”將軍悵然自語。


    隨後他抬頭看向大風城,高大身形一片蕭索、落寞。


    大戰之後的城外曠野,很是幽寂。


    幾道清風吹過,那一直壓在大風城上的層層黑雲,慢慢消散。


    冷冷的月光,穿過雲霧,照在這座小城上。


    幾隻夜鴉飛過。


    陸雪瑛、秦時風、秦時月等人,忽然發現屍山上的那道高大身影,不知什麽時候不見了。


    而李往矣身前,則多了一道青衫虛影。


    這是一位中年文士,盡管陸雪瑛、秦時風等人,都是第一次見到這青衫虛影,但他們都知曉他的身份。


    大風城軍師,李寒風。


    果然,中年文士浮現後,向李往矣作揖拜道:“大風守備軍李寒風,謝先生襄助,化解將軍執念!”


    李往矣作揖回禮:“軍師客氣!”


    中年文士溫潤地笑了一下,化作一道清風,追隨那消逝的將軍而去。


    陸雪瑛從屍堆裏站起,想要跟李往矣打招呼。


    正當此時,一位白衣出塵的青年道士,從遠處飛掠而來。


    後麵跟著一道赤發虯髯的巨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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