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天上的人也在低頭看著破土而出的屍骨,現在他才是那個高高在上能掌控一切的人,但他的目光裏沒有憎恨,隻剩空虛。


    都過去三十年了,爬出黑暗的南蓮教主還保持著生前最後的模樣——因為是被兩位大司命以骨咒偷襲斃命,她的身體呈現出半邊白骨、半邊血肉的詭異狀態,但她畢竟是白教至高無上的教主大人,即使死得蹊蹺也要接受教徒們最後的瞻仰,所以當年的大長老動用了各種醫術和法術好不容易幫她恢複了臉龐,然後按照慣例給她換上了紅蓮羽織服下葬。


    在得知三人自相殘殺同歸於盡之後,始作俑者的他無聲地笑了,但他是帶著任務來的,自然不能將愉悅的神態堂而皇之地表露在臉上,他和所有的教徒一樣參與了那場葬禮,飛垣本身並不信奉輪回轉世,舉行葬禮也僅僅是出於對教主的尊重,前後七天的時間裏,有大批教徒冒著伽羅惡劣的風雪而來,他們跪在千機宮前為她哭泣,將親手製作的蓮花燈放入冰河中,祈禱教主和司命能安息。


    他看著清澈的冰河上一朵朵朦朧的紅蓮荷燈,感覺有種徹骨的惡心,讓人作嘔。


    到了最後一天,抬著教主和大司命的三具棺槨被送到了後山墓園,原本按照他的身份是沒有權利進入這裏的,但是南蓮掌教的這五年,他一直是教主明麵上最寵幸的人,甚至大家私下已經默認他就是教主大人包養的男寵。


    白教創立七百餘年,雖沒有明確禁止過婚戀,但為了營造那種超脫凡塵憐憫眾生的氣質,曆代教主都會很默契地在掌教期間選擇獨善其身遠離世俗的感情,南蓮表麵也如此。


    他和那位至高無上的教主之間確實有著無數次的男歡女愛,當年高總督把他送到白教之前就曾意味深長地提醒:“教主是個年輕的小姑娘,你這張臉可是曠世奇作,一定能讓她欲罷不能。”


    真是可笑啊,一邊貪婪地以血咒吸食他的血液提升靈力,一邊癡迷他這張被人為改造過俊俏迷人的臉,他和那個女人在滿是血汙的密室裏纏綿悱惻,她越來越不掩飾的呻吟自然被守夜的教徒聽到過,久而久之,所有人都誤認為他和南蓮之間有這種不可言明的“感情”,並在她意外身亡準備下葬之時,好心地為他破例,允許他參與了最後落葉歸根的儀式。


    出於好奇,他忍著內心的反胃做出了一副受寵若驚的姿態,跟著送葬的大長老第一次走進了這片靜謐的後山墓園。


    墓園分為兩部分,外圍埋葬的是普通教徒,他們的墓碑隻有手掌大小,上麵非常簡短地記錄了姓名和生卒年月,而內部則是曆代教主和大司命的長眠之所,不僅墓碑上刻有象征教義的紅蓮花,上麵記述生平的文字也更為詳細,他冷眼看著南蓮墓碑上那些極盡讚美的辭藻,每個字都讓他咬牙切齒恨不得一腳踢碎,當然他還是克製住了這種危險的想法,隻在最後離開之際輕蔑地扭頭望了一眼。


    身邊的大長老動容地歎了口氣,感歎這段不及開花結果就悄然凋謝的感情,用蒼老的聲音善意地安慰:“別傷心,你還年輕,將來一定還會遇到真心相愛的姑娘。”


    他低下頭露出傷心的神色,隻有眼底最深處湧動著報複得逞的快感。


    他知道在不久的將來自己和南蓮一定還會再見麵的,因為這裏埋葬的都是血統稀有、力量強大的教主和大司命,那是修行禁術最好的工具,他曾經親眼看見南蓮從墳墓裏挖出一具來自三百年前教主大人的白骨,將自己新煉製的血咒死靈依附其中嚐試控製,雖然她最終還是失敗了,但那種毛骨悚然的畫麵至今仍經常在他夢裏反複浮現,他相信南蓮也會從操控者變成傀儡,以另一種卑微的姿態和他重逢。


    可惜這一次他失算了——他成為新任大司命之後,新的教主竟然是個隻會些無關緊要簡單法術的小丫頭,他同期的另一位女司命也差強人意,而他自己雖然在短短三年裏快速掌握了四門禁術,但過短的修煉也不足以能對南蓮產生作用,畢竟南蓮生前就是近百年最強的一任教主,死後自然不可能輕易被操控,帝都一再催促他盡快行動,他已經沒有時間報複那個最可惡的女人。


    這是他離開白教前最大的遺憾吧,當時他隻能不甘心地遠眺了一眼墓園的方向,詛咒著下一位教主或司命能挖出南蓮的屍骨,讓她也嚐嚐淪為傀儡的滋味。


    但是,他又失算了——如果說南蓮是近百年的最強教主,迦蘭王足以稱之為是有史以來最強的一任教主,也許在那樣絕對的強者眼裏不屑對死去的屍骨動手,也許是後來又遇到了昆侖山出身,秉承“當以慈悲濟天下”理念的雲秋水,他不僅沒有對墓園出手,甚至把剩餘的三本禁術直接封存不再允許教徒修煉,連神農田都在他的手下挖除了危險的毒花開始種植真正的藥草。


    南蓮教主就這樣安安靜靜地在後山墓園裏躺了三十年,直到今天才被他的力量牽引,破土而出。


    也好,這不就是他三十年夢寐以求的事情嗎?


    他自有記憶起就淪為奴隸,在暗無天日的牢籠裏忍受著滅絕人性的試藥,好不容易以為能借著任務逃出生天,那位被尊為百靈之首的“神明”卻沒有給他任何的回應,他甚至還被同為異族的神教當成修煉的工具,上蒼從未給過他絲毫的慈悲,卻在陰差陽錯之下給了他親手報複的機會。


    初次見麵的那一年,他跪在她的腳下,顫抖地接受了神聖的紅蓮印記,而現在,她跪在他的腳下,在他冷漠的牽引下宛如一具提線木偶。


    岑歌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動作,死去三十年的屍骨裏竟然慢慢地有血液滲出,像一條條絲線被空中的人纏上了十指,他隻是輕輕一動,南蓮教主就如閃電一般的朝自己進攻過來!


    短劍再次勾起劍氣,墓園裏的戰鬥無聲但危險,他幾度嚐試砍斷引線,又幾度在劍鋒撞擊的刹那間被更強的邪氣反擊逼退,立刻他就注意到這股匪夷所思的力量來源,在眼前這具行屍走肉之上,隱約依附著一個猩紅色的影子,會在南蓮教主每次進攻的同時做出一模一樣的動作,讓原本就凜冽的攻勢更添幾分凶狠。


    岑歌心中驚疑不定,南蓮教主是死於骨咒,她在臨死前曾借助雪湖的神力將自己煉成了一隻血咒死靈,之後三人在廝殺中同歸於盡,血咒死靈極為殘暴,養的時間越長越厲害,時間久了連教主、大司命都不敢說有把握能徹底殺死,隻能靠祭壇下的“風神”壓製,但是南蓮教主蛻變而成的那隻死靈是全新的,力量應該並不十分強大才對,難道沒有在他們同歸於盡後消失,而是一直依附在屍骨上,在墓園裏沉睡了三十年?


    大統領在高空冷笑,左手的血絲斷開紮入了泥土裏,隨著他指尖勾動,一根又一根的白骨森然破土!


    同一時刻,更多的劍影宛如流星墜落而來,刺穿白骨,硬生生將其全部釘在了土地裏無法動彈!


    “哦?”大統領微微驚訝,原本遊刃有餘的血絲似乎被什麽看不見的力量限製,無論他怎麽控製都無法讓墓地裏的屍骨重新動起來,他隻能用單手讓南蓮再次進攻,烏鴉呼嘯著環繞著惡戰的兩人,黑色的羽毛裏竟然有無數模糊不清的人臉在閃爍,幾番苦戰之下,岑歌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靈力正在以一種不正常的速度快速流逝,仿佛一個漏水的行囊,越發無力。


    不對勁……這種烏鴉,不對勁!


    “嘻嘻,現在才發現嗎?”大統領饒有興致地看著岑歌,黑羽漫天飛舞,將他唇角一縷若有若無的笑意遮掩,“也不奇怪,《分魂大法》在被我偷走之前就已經幾百年沒人能掌握了,你甚至連看都沒看過,自然不知道其中玄機。”


    岑歌開始劇烈地喘息,明明墓園裏沒有一絲霧氣,但他的視線卻宛如蒙上了一層薄紗,而在這層迷離的紗後,越來越多的人臉正在不斷地浮現出來。


    大統領在黑鴉的陰影中一動不動,語氣更是宛如索命的死神:“《分魂大法》之所以被譽為四大禁術之首,就是因為它不僅僅自身威力巨大,更能讓《血咒》、《骨咒》和《馭蟲術》再上一層境界,除了我這樣早就被改造成怪物的身體,大多數人在經曆血咒、骨咒後就會死亡,但是分魂不一樣,人有三魂七魄,越是修行高深的術士越是能精準的從中抽取某一縷魂魄,最多可抽取全部的十份魂魄,而在此同時本體並不會死去,如果這位本體是厲害的俠客法師,這十份魂魄會同時獲得同等的強大力量,如果本體還擁有著顯赫的身份,比如大臣、軍官、巨富商賈等等,施術者就可以利用這一點神不知鬼不覺地達到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多麽方便偉大的禁術啊,可惜太難了。”


    他陰梟地笑了起來,帶著惋惜:“無論是血咒、骨咒還是馭蟲術,一旦被操控往往就會變成毫無思想的傀儡,但是分魂不一樣,分魂能保留魂體的理智和記憶,甚至可以在千裏之外借助魂魄之間的特殊關聯實現溝通,但其最大的難點在於如何在本體死亡後保證魂魄不散,白教創立之初是沒有這種東西的,《分魂大法》大約是在五百年前撰寫而成,是教內最古老、最晦澀難懂的一本禁術,而根據《六合錄》的記載,真正使用過它的教主隻有七位,達到的境界都不超過三成,這最為關鍵的難題也至今無人能攻克。”


    岑歌的眼前突兀地閃過蕭奕白的身影,那家夥就是分離了自己的一魂一魄,所以才能和遠在帝都城的皇太子傳遞情報。


    “另外還有一個尚未解決的麻煩。”大統領舉手喚回一隻烏鴉,笑吟吟看著羽翼上浮現出來的那張臉,低道,“目前分離出來的魂魄必須有靈力強大的載體,否則很快就會灰飛煙滅,說來遺憾,《分魂大法》落入我手中好多年了,一直到總督大人失去耐心把它交給皇帝,我都沒能找到攻克這兩大弱點的方法,所以對帝都而言這種禁術其實一點也不好用,這些烏鴉就是魂魄的載體,他們都是暗部培養出來最優秀的殺手。”


    話音剛落,黑羽一片片落在墓園裏,真的化成人類的模樣,目光森然地朝他望來。


    大統領從高空落地,已經來到了祭壇的入口處,伸手放在唇心不懷好意地道:“接下來就讓南蓮教主留下來陪你玩吧,除去迦蘭王,你們是這百年間最強的教主和大司命,她一定能讓你滿意。”


    “站住!”岑歌想阻止,魂魄殺手已然逼到眼前,他隻能眼睜睜看著那個身影漸漸遠去,聲音輕飄飄地傳來,“白教大難臨頭,身為虔誠的教徒怎麽可以這種時候棄之不顧?大司命放心,我會讓他們全部回來,一定全心全力視死如歸地幫你保護總壇,既然對方按兵不動,連找上門的挑釁都能沉住氣,那就我們先下手為強,殺他們個措手不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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