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湖祭的第七天,從伽羅各地趕來祈福的人群陸續散去,伴隨著登仙道兩側的天燈慢慢熄滅,白虎軍團也嚴陣以待地做好了最後強攻的準備。


    此時的羅綺正在自己的帳篷裏目瞪口呆地看著桌子上那張鋪開的地圖,他上任至今也有十幾年了,從山腳的伏龍鎮到山頂的千機宮,這段路的地圖他閉著眼睛都能畫出來,然而今天,它被密密麻麻地標注出來許多以前沒有的記號點,明顯是被人重新更為詳細地繪製過。


    他緊張地咽了口沫,看著旁邊完全無視了自己正在和蕭奕白說話的年輕公子,好半晌才鼓起勇氣問道:“二公子,這上麵的標記……是什麽意思?”


    蕭千夜這才轉過臉解釋:“三十年前帝都就獲得了白教總壇更為詳細的地圖,你把兩者合二為一,不就能看得更直觀?”


    羅綺的嘴角一抽,露出些許心虛的表情,尷尬地摸了摸後腦勺——這種事情他才懶得去做,畢竟他從來沒有真的想過要殺上去和那群瘋狂的教徒打仗。


    蕭千夜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想法,雖不揭穿,但一想到對方怎麽說也是白虎軍團的將領,還是耐著性子繼續說道:“從伏龍鎮往上是登仙道,這是唯一一條適合行軍作戰的道路,正是因為如此,白教一定會在這條路上鋪設大量的防備,而從登仙道到神農田之間則有一段長約一裏的雪地,這麽多年我們的軍隊幾乎都是在這裏铩羽而歸,這地方一定有古怪,絕對不能輕舉妄動。”


    羅綺看著是一副虛心求教的神態,實則腦子已經飄到了很遠的地方。


    他當然見識過這神秘莫測的一裏路,明明看著風停雪止,隻要往前踏出一步立刻就會被呼嘯而來的古怪力量扯入其中無法掙脫,一秒前還和你並肩而立的戰友,一秒後就會直接風化成粉末,最為恐怖的是,死去的人並不會倒下,白骨之軀甚至比生前更為驍勇,久而久之,每次上頭有意攻打白教之時他都會在這一裏路之前找借口後退,反正軍閣有的是年輕氣盛的小夥子,那些初出茅廬的男人懷揣著對榮耀夢想的向往,會義無反顧地為了心中的信念往前衝。


    但是他不會,他原本就是陰差陽錯撿了個便宜當上了伽羅的守軍將領,這地方雖然氣候惡劣物資匱乏,但天高皇帝遠倒也樂得清閑。


    作為白虎軍團的將領,每到年關的時候他都會依照慣例回帝都天域城參加三軍年宴,自然也要負責伽羅地區新入伍新兵的集訓,每每看到那些意氣風發的男孩子,在感慨年輕真好的同時,他也會同情這些人毫無前景的未來,在飛垣這麽一個階級森嚴的國家,一個人的能力再強也比不上有個厲害的爹,有的人含著金鑰匙出生,有的人窮盡一生也難望其背。


    羅綺下意識地望向蕭千夜,如果說蕭奕白是一個自己把金鑰匙砸了的人,那他就正好相反,是個金中鑲玉、青出於藍的人,當然這一切的根源還是因為他有著普通人望塵莫及的起點——他是帝都天征府的二公子。


    若非這層身份,他怎麽可能小小年紀就一個人跑去昆侖山求學?普通人連出海都不可能,他卻在前任軍閣主蕭淩雲的關係下,讓海軍親自護航到了公海上,接著轉由鏡閣的商船送到港口,最後讓中原的一隻商隊帶著年僅八歲的孩子千裏迢迢去到了昆侖腳下,這一路怎麽數也得有幾百號人全程照顧著吧,普通人做夢都不敢這麽做!


    最重要的是沉月失竊案的主犯之一雲秋水就是昆侖山的女劍仙,他不避諱就算了,還拜入了人家的師門,一去就是整整十年。


    十八歲……羅綺靜默地看著對麵那張年輕的臉龐,心底忽然湧出一絲嫉妒,十八歲的平民還在為生計煩惱,十八歲的公子已經在皇太子的支持下肩擔重任,如果這次白教被他拿下,軍閣之主的位置應該就十拿九穩了吧?


    雖然習慣上稱之為“閣主”,實際軍閣主的地位等同元帥,這個十八歲的年輕人,很快就會成為和禁軍總督高成川、海軍元帥百裏風平起平坐的存在!


    他再次抿了抿嘴,嫉妒裏還有一絲輕蔑,難怪高總督這次要百般阻撓,不僅僅是不希望軍閣之主的寶座落入皇太子之手,要他這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三朝元老和一個十八歲青年平起平坐,換誰也咽不下這口氣吧?


    想到高總督,羅綺的心忽然有些奇怪的悸動,想起上次見到大統領之時對方刻意的提醒。


    他快要年滿五十了,半隻腳都已經踏進了棺材,還要每天在這種天寒地凍的環境裏裝模作樣的工作,軍閣主的職責是巡視四大境,已經亡故的前任閣主蕭淩雲每年總有兩個月會停留在伽羅,每年的那段時間都是他最為痛苦的時間,他必須得冒著風雪親自帶隊巡邏剿魔,現在他的老寒腿是越來越嚴重,每晚都必須用藥熱敷後才能止住疼痛。


    回帝都養老……對現在的羅綺而言,這簡單的五個字就是人生最大的夢想,回到那個溫暖舒適的大宅子,有老婆孩子陪伴,再也不用每天擔心帝都高層是不是又想攻打白教。


    下一秒,羅綺莫名其妙地歎了口氣,眼神忽然變得空茫,似是失落地抿了抿嘴——高總督提出的條件太難了,天征府這兩兄弟背後的靠山很明顯就是帝國的明溪皇太子,這幾年皇太子和高總督明爭暗鬥早就不是什麽藏著掩著的秘密,估計連皇位上的帝王都隻能睜隻眼閉隻眼,他要是幫著總督大人殺了這對兄弟,即使如願回到了帝都城也會被皇太子秋後算賬小命不保吧?


    “羅將軍?羅將軍?”見他一副神思遊離的模樣,蕭千夜敲著桌麵連續喊了兩聲,羅綺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掩飾尷尬,蕭千夜一眨不眨地盯著這個心中有鬼的人,問道,“羅將軍是對我剛才說的話有什麽不同的看法嗎?也對,您駐守伽羅多年,還有數次和白教交戰的經驗,不妨說說您的看法。”


    “沒,沒什麽。”羅綺其實根本就沒注意他剛才都說了些什麽,趕緊擺手推脫,“二公主是太子殿下欽點的主帥,當然一切安排都聽您的。”


    這一瞬間,羅綺從這個年輕的公子臉上看到了軍人的冷峻,明明隻是一個才從昆侖山回來不過半年的人,卻好像已經是身經百戰的常勝將軍,隻是看了他一眼就不再理會自己,繼續指著地圖說道:“從神農田開始就算正式進入總壇的範圍了,這片田地的麵積不大,但是尚不清楚上麵種植的東西到底是草藥還是毒藥,為了以防萬一,之前我已經讓丹真宮提前準備了一批藥丸,一旦軍隊成功突圍,你們就將藥丸塞入口中,然後第一時間燒掉神農田。”


    羅綺聽得心驚肉跳,這種事情他竟然毫不知情!要知道大多數時候丹真宮都是很忙的,他一句話就讓人家臨時趕工調製了專門應對的藥丸,還千裏迢迢送了過來?


    果然出身高貴就是好辦事,這會不要說高總督咽不下這口氣,就算是他這種見慣了人情冷暖的老江湖心底都有些不是滋味。


    再往後的安排羅綺幾乎沒有在聽,直到蕭千夜察覺到他又走了神刻意抬高語氣他才木然地集中了一下精神,這次他顯然感覺出來對麵的年輕公子臉上有幾分怒意,再也不敢心不在焉。


    蕭千夜用餘光冷淡地掃過羅綺,頓了頓才道:“羅將軍,今天是雪湖祭的最後一天,之前因為我大哥意外中毒被大司命帶回千機宮,皇太子不得不臨時下令拔營後撤,現在大哥平安回來,過來放燈的百姓基本都也回去了,白教屢次挑釁,氣焰囂張,不能再這麽被動僵持動搖軍心了,傳令下去,今夜整合,等我命令隨時進攻。”


    羅綺一個激靈身子劇烈地一顫,有些最關鍵的問題他想問又不敢問——既然決定要進攻,總得有人帶隊吧?白教可是擁有許多可怕法術的異族神教,僅僅隻是身強力壯或者人數壓製根本沒辦法和人家作戰啊!


    蕭千夜意味深長地看著緊張到冷汗直冒的羅綺,語氣斬釘截鐵地冷定:“羅將軍,你帶人……”


    這句話還沒說話,羅綺就清楚地聽見自己胸膛裏砰砰跳起來的心髒聲,幹枯的嘴唇翕動著卻沒有發出絲毫的聲音,讓他帶隊?這麽做好像也合情合理,畢竟他是白虎軍團的守將,這麽多年駐守在伏龍鎮外也算是和白教有不少交鋒的經驗,雖然公子才是這次軍令的主帥,但他畢竟是皇太子的人,怎麽可能在這種初來乍到的情況下親自上陣,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讓他去……那和送死有什麽區別?


    羅綺沒有注意到蕭千夜的目光一直在靜靜看著自己,嘴角慢慢上揚浮起一絲笑意,然後說出了讓他完全意料不到的話:“羅將軍帶人在後方支援。”


    “啊?”因為過於震驚,呆在原地的羅綺隻是僵硬地吐出一個音符,以為是自己出現了幻聽,蕭千夜已經低下頭繼續看著桌上的地圖,仿佛剛才那些讓他心驚肉跳的猜測根本一瞬間也沒有被對方思考過,“登仙道並不崎嶇,大多都是邪教的法術人為製造風雪阻攔軍隊的攻勢,問題還是在這空白的一裏路上,我見過他們那些恐怖的禁術,確實是以一敵百防不勝防,我師承昆侖山,有劍靈可以先你們一步過去勘察情況,等我的命令再行動。”


    羅綺不可置信地聽著,不知為何感覺喉嚨緊了一緊,鬼使神差地道:“公子,那地方詭異得很,應該讓有經驗的戰士先去勘察,你親自去萬一……”


    “萬一什麽?”蕭千夜打斷他的話,“我翻過這五十年和白教的對戰卷宗,無一例外都是在那裏折戟沉沙,難道整整五十年我們都沒有派過有經驗的戰士過去勘察情況嗎?既然五十年都毫無進展,為何還要一成不變地拿戰士們的生命去冒險?每個人的生命都很珍貴,我怎麽可以心安理得地站在戰士們的身後?”


    羅綺隻覺自己的心被對方那束冰冷卻清澈的目光刺痛,內心第一次被動搖,以蕭千夜的身份完全沒有必要親自涉險,還是在這種明知凶險異常的情況下一個人為大軍開道!他甚至可以堂而皇之的坐鎮後方,等著士兵們前赴後繼為他攻破千機宮,死多少人不重要,隻要勝利,所有的功勞都是他的,掌權者會給他升官加爵,百姓會為他夾道相迎,曆史隻會記住勝利者,根本不會有人記住那些搏命而戰的無名小卒!


    這或許才是老一輩戰士記憶裏那個懷揣著榮耀和夢想,像雄鷹翱翔於寰宇,忠於國家和人民的軍閣?


    在不知道第幾次的失神之後,羅綺抬頭發現帳篷裏已經隻剩下他一人,他疲憊地往椅子上癱軟下去,沒等鬆一口氣就看見一隻古怪的血蝴蝶忽然憑空浮現,熟悉的聲音也再次抵達耳畔。


    蕭千夜和大哥並肩走在軍營裏,蕭奕白回憶著他的話,忽然笑著調侃:“你什麽時候開始也喜歡說話說一半故弄玄虛了?剛才你停下來那幾秒鍾,羅綺怕是嚇得魂都要飛了吧。”


    蕭千夜隻用餘光掃了一眼已經遠離的帳篷,小聲道:“羅綺此人膽小怕事,肯定不敢主動給我們下毒,但他背後有人也是板上釘釘的事情,與其這種時候和白虎軍團的最高將領鬧分歧動搖軍心,不如找借口把他調離前線,讓他留在後方。”


    “也是。”蕭奕白隨口接話,麵露擔憂,“羅綺的武功很一般,是靠關係才進的軍閣當上了白虎軍團的將領,那兩顆離火珠雖是從他手裏拿出來,畢竟有商隊幫他背了鍋,我們也沒有實質性的證據能對他定罪,就算把他安排在最後方支援,還是得多留個心眼提防一下才行。”


    “你和他一起。”蕭千夜想也沒想地補充,說出了理所當然的理由,“一來你的傷還未痊愈不適合衝鋒陷陣,二來也能幫我盯著羅綺免得節外生枝。”


    蕭奕白苦著臉,正在他腦子轉得飛快想著如何拒絕的時候,一個哨兵從遠方飛奔而來,人未到聲音已經傳來:“公子!伏龍鎮遇襲!白教偷襲了伏龍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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