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武道城,丹宗坊區。


    這一日,楚維陽正從丹室之中走出,正準備往住處回返去,兩座庭院也不過是幾步路的事情,如今重煉了山河簋與金玉寶塔之後,楚維陽的心神複又落入了日日夜夜的勤懇修行之中去。


    縱然沒有了那幾若頓悟似的勇猛進益,可楚維陽的修為仍舊穩步的提升著,與此同時,他不斷的翻看著《彈指丹篇》與《丹韻五煞符經咒》,對於這些事關自己安身立命的法門,也愈見熟稔起來。


    尤其是當楚維陽明白過來,那一部《雲霽經》本身,對於謝家人而言便是視之為內丹煉法一般煉煞修行的,因而這《丹韻五煞符經咒》也與法門本身一脈相承,同樣是從內丹煉法之中生發出義理,磅礴出意蘊來。


    而偏生《彈指丹篇》所講求的,又是柳老這位經年丹師,曾經在人生思感與念頭最為鼎盛磅礴時期對於外丹之道的繁複思辨。


    於是,無端的,這本應該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的兩部道書,可是在楚維陽的長久參悟的間隙之中,忽地竟有了幾分內外丹法相互印證的玄妙,也正是多了這一層玄妙感觸之後,忽地,楚維陽竟驚喜的發覺,自己在這兩部道書上的進益,幾乎堪稱是一日千裏。


    漸漸地,楚維陽也忽地明白了那日裏淳於芷為何會笑得那般純粹與歡欣了。


    這種聞道者喜的意味,除非是自己的親身經曆,否則其中的心路曆程,不足為外人道也。


    於是,之後接連數日的時間,楚維陽的生活就陡然變得安寧且愜意起來。


    而所謂的往丹室輪值,也不過是多走出幾步路來,換一個修行的地方罷了。


    可這一日,當楚維陽即將走到自己庭院門扉處的時候。


    坊區狹長的青石板路的拐角處,楚維陽忽地頓住了身形。


    他挑了挑眉頭,將全數的心神念頭從沉浸在道書的沉吟與參悟之中抽離出來,全神貫注的凝視著那不知已經立身在了自己門扉前多久時間的人。


    一個頗教楚維陽意外的人,雲浮宮的修士,自稱是道城散修的左炎。


    而就在楚維陽瞧見左炎的同一瞬間,左炎亦真切的瞧見了楚維陽立身在拐角處的身形。


    兩人道左相逢,麵對麵之間,登時間便是長久的寂靜沉默。


    這般四目相對著,誰也沒有先行開口說話。


    終於,還是左炎,朝著楚維陽這裏笑了笑,臉上的表情不見了早先時的浮誇與諸般遮掩情緒,那是慣常見得元門鬼蜮伎倆的人一眼就能看出的發自內心的平和笑容。


    於是,這般笑著,左炎朝著楚維陽這裏抱拳拱手,竟躬身一拜。


    「五毒道兄,師弟我不日便要離開天武道城,回返而去,臨走前特來與道兄話別,這……不論怎麽說,師弟登門,總能腆顏討一杯濁酒喝罷?」


    尚且不知這左炎葫蘆裏賣的是甚麽藥,楚維陽思來想去,便也決定以靜製動,且看一看左炎這裏又準備鬧甚麽妖。


    於是,一揚手間,楚維陽遂已經開啟了門扉處的禁製。


    他那和在寶瓶江畔一般無二的喑啞聲音平靜的響起,似是內裏如同森森鬼蜮一般,分明甚麽氣機都未曾展露,卻偏生像是湧動著無窮殺機一般。


    可比之早先時左炎臉上的表情一息三變,這會兒瞧見著楚維陽的深邃氣韻,左炎卻像是甚麽都沒有感覺到一般,臉上仍舊是那平和的笑容,複又往後退了一步,態度頗客套的等著楚維陽走進了,先一步打開門扉之後,遂又隨在楚維陽的身後,走入了庭院之中。


    少頃,兩人安坐,又是一派長久的沉默,連帶著楚維陽取出的丹酒都喝去半壺之後,左炎方才在一派欲言又止的表情之中,緩緩地開口。


    霎時間,楚維陽便全神貫注的靜聽了去,直覺告訴他,許是今日所見得的,才是那個真正的左炎,雲浮宮修士左炎。


    「五毒道兄,今日登門,有兩樁事情,腆顏要與道兄分說,這第一樁事情,便是要謝過道兄在寶瓶江畔的高抬貴手,不殺之恩!」


    聞聽得此言,楚維陽卻好像是沒聽明白一樣,頗困惑的看向左炎。


    「左道友這般說法教人摸不著頭腦,不知這不殺之恩又是從何說起?」


    聞言,左炎隨即又露出了那平和的笑容。


    「道兄,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我實則也是後來才想明白這一層的,道兄該是早就洞見了我的跟腳才是,吾等雲浮宮門人是甚麽行事風格,自己也不是不清楚,若非是有師門跟腳在,許是依照著道兄心性,早就已經果決下死手了,彼時,許是殺我也沒有多麽困難。


    道兄是真龍。我乍一出得山門,正經逢道城獸潮災劫,自覺地是甚麽千載難逢的精進自身意蘊的機緣,一頭紮進來,於泥濘之中,想著自己嫡傳身份,便看甚麽都是陰溝裏邊的渣滓貨色,行事肆意了些,遂沒了圓融章法,實是道兄留我一命,又教了我這一課。


    倘若是我未曾想明白這一層,稀裏糊塗過去了,還則罷了,可既然我已經想明白了這一層,那麽不論當時道兄心中如何想的,這高抬貴手的不殺之恩,我便需得回報,否則這便是因果,今日無動於衷,來日裏怕是得在道兄麵前栽個大跟頭,吾雲浮宮偏認這個。」


    這一番話,左炎幾乎是將能說的與不能說的,盡都宣之於口了。


    許是這一般快刀斬亂麻,亦是紛繁話術之中極有效的一種。


    至少,霎時間,左炎的全數心路曆程也盡都曝露在了楚維陽的麵前。


    而正觀瞧去時,卻見左炎又將一枚玉簡遞到了楚維陽的麵前。


    一枚極熟悉的玉簡,曾經被左炎奉至楚維陽麵前過的那枚號稱是「無名功法」的玉簡。


    楚維陽挑了挑眉頭,並沒有看向左炎,反而是先一步開口問道。


    「左道友,既然話已經說開,那麽實則也沒有甚麽無法了結的因果,老實說,你未曾得罪我太狠,諸般試探,到底也未曾真個到生死相向的那一步,誠然,是你的師門底蘊救了你,至於今日,勉強也能說上一句不打不相識,可這枚玉簡……還請左道友教我一番。」


    這等雲浮宮門人,許是做朋友不成,可倘若是真個做了對手又無有與他決死的全然把握,那麽這一脈門人,壞人好事的能力卻是冠絕玄元兩道。


    思來想去,楚維陽覺得,還是了結去了這番因果為好。


    而聞聽得楚維陽言語之中的緩和之意,左炎臉上的笑容也愈盛了些。


    他遂指著那玉簡,與楚維陽仔細分說著。


    「敢教道兄知曉,早先時在寶瓶江畔,所言說的甚麽無名功法,實則是虛言,說得並不真切,這部功訣本身,其實是有跟腳在的,名喚《木巢養龍煉元真丹經》,當然,道兄無須顧慮其中的甚麽法統因果。


    這部《真丹經》出自古盤王宗一脈,以養煉煞炁之路而言,昔日元宗鼎盛,自瞧不上這以煉毒而漸次近於煉煞的方式,宗門還在時便已被駁斥為了歪道,故而這一脈法統漸次衰弱了去,最後徹底斷絕傳承。


    這都還是盤王宗仍舊在世鼎盛時發生的時候,彼時,這一脈法統隨著門人傳承的斷絕,便已經散落入了塵世之中,事涉法門外泄,當時元宗便已經有所反應,抹去了其中涉及盤王宗根髓義理的那一部分。


    但所作所為便也止於此步了,意思已十分明白,餘下的那些經文秘法的外傳,已然被彼時的元宗所默許,這是當時便已經了結去了因果,蓋棺定論的事情,後來再兜


    兜轉轉,這部經才又落到了我這一脈手中。」


    聞聽得此言時,楚維陽便已經在心神悸動之中,感慨著因果運道之力的莫測。


    等左炎這裏將話說罷後,幾乎閃瞬間,楚維陽便已經將手摁在了那枚玉簡上麵,而後許是覺得急切太甚,遂又緩緩地將玉簡收攏進了袖袍之中。


    不論有沒有不殺之恩的因果在,這盤王宗的經文,當著他這位此代掌教的麵,便自沒有流落在外的道理!


    再者說來,不比當年,已不是聖宗鼎盛的時候,這等邪門歪道,已然是楚維陽與淤積濁煞掙命的不二道途。


    毒煞之道又如何?能修持煉煞,便是上善法門!


    做罷這些,楚維陽方才笑道。


    「教左道友見笑,你是有師門跟腳的人,我到底是在這泥濘渣滓裏打滾的苦命人,未曾見過這般古大教秘法,好罷,總歸,咱們早先那番因果,便這樣了結了!這是第一樁事情,卻不知道友來尋我的第二樁事情是甚麽?」


    聞聽得此言,左炎複又一翻手,然後將一塊拳頭大小鏽跡斑駁的青銅塊擺在了楚維陽的麵前。


    「這第二樁事情……道兄也該知曉,我是雲浮宮門人,行走於世,自然也要做雲浮宮門人該做的事情,可這災劫裏邊,又還有甚麽事情,能夠比這證道金丹的事機,更能夠誘惑人,更能夠鼓動人心的呢?


    為修行之計,等回返道城之後,師弟我打算從那日裏道兄與神宵宗範老所說的話中做些文章出來。這會兒說與道兄聽,自然也是為的在事情生發之前,提前與道兄這兒了結去因果,一份薄禮,還請笑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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