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州戰事還在持續,強度劇烈,每隔兩日便有戰報從前方送回來。


    吳國盛康,顧府上,中庭的池塘蓮葉蔥蔥鬱鬱,陽光照著荷花,呈出別樣的紅暈。


    荷葉下,魚群遊弋,爭搶著飄在水麵上的饅頭屑。


    八月快過去,九月就要來了,溫度一日比一日炎熱,吳國丞相顧充文坐在涼亭,靠著護欄,聽著惱人的蟬鳴,隨手撕下饅頭的殘屑,投進池塘喂魚。


    他這幾日都在夢中驚醒過來,夢裏是屍山血海的戰場,成千上萬人的廝殺,夏國軍隊舉著連天的旌旗,朝盛康蔓延而來。


    昨日已有戰報傳回,夏國兩支兵馬突破了淮江,已經殺上河岸,並且穩住了陣腳。


    各路吳軍正朝那邊增援,戰況又不是那麽清楚了。


    他今日已派人送去了信函,讓城中的世家代表們趕緊過來商議對策,眼下時候尚在,人還沒有過來。


    “國與國之間隻有利益,夏國天子當真運用的嫻熟。”想到幾個月前,夏國皇帝還與自己這邊‘甜蜜恩愛’,販賣不少兵器甲胄,下一刻,就翻天不認人,舉兵殺過來。


    府中管事,帶著丫鬟端著冰鎮的酸梅湯走過長廊,來到這邊。


    揮手讓丫鬟將酸梅湯放下後,管事輕聲提醒道:“丞相,太尉他們來了。”


    顧充文望著池中爭食的魚群,他將腦海中的陰霾揮去,端上湯碗喝了一口,便起身從涼亭走出,廊道上,長長的屋簷灑下一片陰涼,前方有走道燈籠輕搖、林木間蟬聲一陣接著一陣,府中丫鬟仆人來去,低頭躬身。


    天氣太過炎熱,前院的丫鬟們托著木盤,盛著一碗碗解暑的酸梅湯走過屋簷下,走過站崗的侍衛,走進前院中堂的侯客偏廳。


    裏麵此時各種聲音已在說話,趨於爭吵的架勢。


    顧充文皺著眉頭從那邊過來,在外麵都能清晰的聽到裏麵眾人的說話,心情便是有些不好。


    他推門進去時,便看見太尉範離、中書侍郎蕭之意、衛尉高長覺、大司農張春壽坐在兩側喝著酸梅湯,或閉眼讓侍女搖扇。


    爭吵的幾人,則是五部尚書之一的刑部尚書李成籍,以及禦史陳堯爭執,兩人罵罵咧咧了一陣,或許說到了火頭上,這位刑部尚書也是火爆脾氣,他將手邊的湯碗呯的一聲砸在地上。


    “……我家拿了一塊山頭,你就在背後嘰嘰歪歪,上奏折,讓我難堪!你家從廖家寨子征了兩百多畝良田,怎麽不給自己上奏折?”


    “那是當地百姓自願賣給我!”禦史陳堯將臉偏開,閉上眼睛。


    “放屁,大家都是什麽人,誰心裏沒個數,自願?!糊弄下麵平頭百姓罷了。”


    麵對著李成籍將這事抖了出來,陳堯趕緊打住話頭,說了一句,便將頭偏到一邊。可旁邊的這位刑部尚書脾氣火爆,見他不說話,憋的更加難受,伸出手隔著桌子將對方肩頭抓住,拖來握拳就要打,“今日,看我不打死你!”


    “住手!”


    顧充文走到門口,略提袍擺跨過門檻進來,他今日進過宮,查看過康遵一家子在宮裏生活狀態,所以過來時,還是一身丞相官袍,陡然開口嗬斥,頗有一股威嚴,裏麵兩人這才分開。


    而周圍等候的大司農、中書侍郎,以及其餘幾人,紛紛起身拱手見禮。


    顧充文朝眾人拱手還禮,隨後看了看剛才差點打起來的兩人,哼了一聲,抖了抖寬袖,徑直走向首位坐下。


    “都是朝廷大員,私底下跟街邊流氓似得!”他敲了敲桌麵,“夏國的兵馬都打過河了,伱們還在這裏爭什麽?!吳國一滅,你們家中的、手中的,這幾輩子的榮華富貴,全都化作泡影!”


    他的話自有丞相的威風,又居丞相之位多年,家族勢力龐大,在座的人除了太尉範離,沒人敢有微詞,何況太尉與丞相又是同氣連枝,家中兒女互相聯姻,兩家幾乎壟斷了整個朝堂上層。


    “丞相說的是,大夥聚在這裏,可不是給你翻舊賬,要翻,等打退了夏國兵馬,隨意你們怎麽折騰!”


    太尉範離放下湯碗,傲然說了一句,他又看向顧充文,“丞相,眼下夏國軍隊已經殺到淮江南岸,瑤州能否守住,還靠丞相多多用心啊。”


    顧充文雖然五十有餘,但身材依舊頎長,須髯飄飄,圍觀多年,豪族那種氣勢已經收斂下去,轉而散發的是官麵上的威勢,他指尖點著桌麵。


    “打仗,還是太尉最為清楚,我不過是召集眾人,看看大夥有什麽想法,總不能坐以待斃,眼看夏國推到盛康城下。”


    “打仗是將軍們的事,我們隻負責出錢糧,出人就是!”戶部尚書趙賁不解說了一句,他是江東趙氏推上來的,從前隻是操持族中事務,有些成效,才推到前麵來為官。


    對於夏國打過來這件事,想的也比較簡單,及時給將士發錢,不讓將士餓肚子就行。


    然而他卻從來不曾知道,戰爭不是光靠錢糧就夠的顧充文看他一眼,目光直接從他身上掠了過去,看向其他人。


    “誰還有想法,現在都可以說。”


    “我覺得倒不如賄賂夏國軍隊的將領!”中書侍郎見其他人都耷拉著腦袋,他便開了頭,想起一個拋磚引玉的效果。


    “夏國兵馬強悍,大夥都知道,但是個人都愛錢財,我不信這些連年打仗的人,會不喜歡,送錢送女人,想方設法讓他們收下,然後,調頭派人到鹿陽起流言,說夏國軍隊前線將領通敵,收受敵國賄賂,不管皇帝信不信,他都得停下征伐,整肅軍紀,這樣一來,我們便有喘息之機,將夏國兵馬趕回北岸。”


    這確實不失一個計謀,但要達到那樣的效果,不知道君臣之間有多大的間隙,皇帝有多無能,才會相信。


    不過這位中書侍郎拋磚引玉的效果還是達到了,右側一個官員輕聲道:


    “侍郎之言令人發省深思,但想要達到那樣的效果,恐怕機會渺茫,倒不如抽調吳越邊境,打過十幾場的邊軍拉過來頂上前線,反正現在越國內亂,五個皇子爭奪太子位,估計已經無暇理會邊境之事。”


    太尉範離撫須點頭:“此言不錯,吳國就是缺能打仗的將軍和軍隊,那邊邊軍換上鹿陽送來的兵器甲胄,能跟越國打的不分勝負,倒是可用之兵,聽說有個叫周田生的,原來是越地吳民,家裏人都在衝突裏死光了,帶著一幫邊民在山裏跟越國兵馬殺的有來有回,現在已調到邊軍任職,單獨領了一軍。”


    “有這回事。”顧充文點頭,溫和地笑了笑,“此人我也聽過,是我吳國少有的戰將,從一介農人,殺成將軍,簡直少有。太尉,不如就用他吧,順便將邊軍一起調過去。”


    “嗯。”


    耀眼陽光下的蟬鳴聲中,偏廳裏一群官老爺便將這事定了下來,這夥邊軍多達兩萬多人,不屬於他們任何一方,調到戰場打這場硬仗,死傷如何,沒人會覺得心疼,也符合眾人利益。


    顧充文提議,太尉範離點頭應下,便沒有再去反對了。


    “對了,丞相。還需要防著海岸!”這時,兵部尚書說話了:“盛康東靠大海,前些日子康成乾從海上出逃,我吳國四艘戰艦都沒能攔下,可見夏國在海上,也頗有能耐,倘若一支偏師從海上殺過來,近逼盛康,恐怕會引起大麻煩,不可不防!”


    “此事,我已有計較。”


    顧充文再次點頭,看去其他人等著有沒有補充,不多時,也有人開口說道:“丞相,東海四島的矮子派了使者過來,已有兩日,不知見還是不見?”


    四島,不是四座島嶼,而是一個島的稱呼,吳國在海上貿易繁多,對於大陸之外的島嶼,還是有些了解。


    東海有群島,分別為雲國、四島、九山、北陸、南鳥、三良……這些島相互靠的極近,島上之民,可劃舟乘筏登島。


    這一年的時間,群島陡然發力,打造了許多戰船,不時派人來吳國求購戰船圖紙,但都被康成乾拒絕,世家大族也都不願意跟這些矮子做這趟買。


    但戰船圖紙不賣,其他倒是可以貿易,一來二去,來吳國盛康的島人便多了起來。


    時常會在盛康那邊的碼頭看到穿著名叫羽織衣袍的矮子島民,三五成群挎著刀四處轉悠,不過大多數他們都在船上,等需要的貨物裝滿之後,便開船離開。


    對於吳國的繁華,令得這些出島之人心心念念,顧充文偶爾也聽過一些傳聞,說是那些島民頗為羨慕吳國之文化和繁榮,希望吳國船舶司這邊能放開一些約束,能多讓一些島民過來瞻仰吳國文化,看看這片繁榮之景。


    對此言論,顧充文心裏也頗為得意,甚至書生意氣般,讓中書省那邊給船舶司下旨,通知東海倭島上的王,可以多派一些人過來。


    後來因為與夏國這邊打仗,他便將此事給忘了。


    眼下又被提起來,他陡然想到一個主意,“這群矮子既然喜歡吳國戰船,不妨讓他們出船隊,與夏國的海上戰船廝殺,我們則將所有精力傾注在淮江上,抽調出來的艦船則可以攔截水域,將他們補給切斷!”


    “這筆買賣,倒是可以做。”太尉範離撫須閉上眼,“原本我是瞧不上他們的,但眼下有這支外來兵馬幫忙,倒是可以一用。”


    “會不會讓百姓詬病?”


    “哼,夏國皇帝都能讓西戎人幫忙打齊梁,我們為何不能?”


    “可西戎已經歸屬夏國了,整個草原都是夏國的。而那群倭人……”


    “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事!”顧充文指尖重重點了點桌麵,“事情就這麽辦吧,等會兒就讓倭人派來的使者過來。”


    事情商議到這裏,眾人便散了,各自回去忙族中,或給前線兵馬送去糧草,不過糧草卡的很準,每次送,都不會超過一日,也不短了一天。


    可見防範的心理,大夥心裏都有的,畢竟有些領軍將領並非自家族人裏出來的。


    待送走了這些人,顧充文回到中堂重新坐下,讓丫鬟撤了各桌上的酸梅湯,給他換了一杯熱茶。


    “……一群猴子。”


    想到要見那群矮子,他心裏終究有些不舒服的。


    不久之後,管事的從外麵進來,在合眼假寐,養足精神的顧充文耳邊輕聲低語。


    “主家,倭人來了。”


    “叫他們進來。”


    顧充文睜開眼,揉了揉臉頰,喝了一口濃茶,振作精神,便坐姿威嚴的坐在首位看著敞開的中堂大門外麵。


    不多時,出去的管事又回來,身旁多了兩個隻到管事肩頭的矮個子男人。


    他們穿著名為羽織的衣袍,頭頂剃的幹淨,隻留下月牙形的發髻,在顧充文看來,如同禿瓢一般,對方寬鬆的褲腿下,踩著木屐,‘哢噠’‘哢噠’的過來,腰間還懸著一把略彎的細刀。


    到了中堂,侍衛讓他們將兵器解下,兩個倭人一開始皺起眉頭,不過還是照辦了。


    隨後進到中堂,學著拱手禮,用著蹩腳的吳國話。


    “長衫本忠代我家左京大夫伊達宗政,見過吳國丞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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