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堂死寂。


    正龕前香煙繚繞,蠟燭搖曳出明亮的燭花。


    程崇靜靜地梳理牌位,清理翹頭案上灑落的煙灰。


    他發色灰白,身材魁梧健碩,氣息中正平穩,一身白麻衣寬鬆坦然,波瀾不驚有如無風闊海,全然不在乎自己話語掀起了多大風浪。


    茶盞中熱霧升騰。


    梁渠腦子裏亂成一團,緊盯程崇背影。


    連敬業雙手插入自己的頭發狠狠地往後梳,拔得發根生痛。


    丘公堤潰堤,大水連淹四日,塗炭生靈,罪魁禍首是幫主程崇?


    瞞著沙河幫上下做出好大一件事!


    為什麽?


    想什麽?


    圖什麽?


    “吾命休矣!”


    盧新慶心中哀歎,膝蓋發軟噗通跪倒在地。


    毀堤,潰堤,洪水泛濫。


    沙河幫幫主,河泊所大人,縣太爺。


    種種人物風雲大事交匯,哪是他一個小小水匪能參與知曉的。


    “哈哈,哈哈哈!”


    聚義樓內,一灰衣長須老者忽地放聲大笑,碎掉了聚義樓裏的寂靜。


    眾人聞聲望去,原是幫中僉事呼延世經。


    呼延世經資曆極老,幫中大小事務凡有不解,無一人不來請教。


    麵對大家的不解,呼延世經不急不慢地撫觸長須,麵朝中廳,前廳幫眾,朗聲大喝。


    “幫主此言分外精妙,外頭洪水泛濫,百姓流離失所,河泊所要來借船辦事,可以!


    我沙河幫最講義氣,諸位也多是布衣出身,見百姓無辜受苦,焉能無動於衷!


    但他一不上香!二沒規矩!更要嘲弄我等沙河幫是爛地!


    此等理直氣壯,不知道的真以為丘公堤潰堤,是我沙河幫幹的呢!諸位弟兄們說,是也不是!”


    幫眾們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


    梁渠一不上香,二沒規矩,三來嘲諷沙河幫,哪有借船的樣子?


    不知道的真以為是沙河幫掘的堤壩,欠河泊所的呢!


    幫主此言是為嘲諷!


    “幫主真是風趣。”


    “連我都差一點被幫主嚇到,真以為掘堤是我沙河幫所為。”


    “呼延僉事說得對,求人辦事就要有求人的樣子,哪怕是官府也未免太猖狂!”


    “我們沙河幫不欠你們!要麽朝匾額上香,要麽滾出沙河山!”


    “沒錯,要麽磕頭上香,要麽滾出沙河山!”


    “跪下磕頭!滾出沙河山!”


    “磕頭就算……”


    連敬業咳嗽兩聲,話語被浪潮淹沒。


    呼延世經一呼百應,無數人麵色赤紅,激發氣血。


    上百人齊齊咆哮,桌椅晃動,肅殺彌漫,匯成的澎湃聲浪震得茶水漣漪不斷。


    二樓幫眾紛紛跳下,與一樓幫眾匯合,朝梁渠圍攏過來。


    殺意如潮。


    盧新慶慌忙從地上站起,龜縮在梁渠身後,避開眾人視線。


    “不是玩笑。”


    程崇淡淡一聲,眾人如被掐住脖子的公雞,浩瀚聲浪戛然而止。


    噗通。


    盧新慶再度跪地。


    呼延世經,連敬業等幫中高層心頭猛沉。


    不是玩笑?


    程崇並攏三根長香,放在燭火上引燃,分開後,規規矩矩地插入香爐,拜上三拜。


    待其轉身,眾人終於看清程崇幹了什麽。


    原先供奉老沙河幫一代幫主的正龕牌位早被拿下,換上了一個大家從未聽說過的名字。


    程英劍。


    程英劍是誰?


    連敬業覺得名字分外耳熟,半晌方才想起沙河幫中確有一個年輕人叫英劍。


    不過不叫程英劍,是叫鄭英劍。


    大幫主鄭天河的兒子,年不過二十有三,天資不凡,為人仗義,即便作為對手勢力依然是一個值得稱佩的人,但他早已死在先前河泊所的大清洗當中。


    鄭天河,鄭英劍。


    程崇,程英劍。


    大幫主僅有一獨子,三幫主膝下無子……


    連敬業瞳孔猛縮,心頭一萬匹駿馬奔騰而過。


    呼延世經麵色慘白。


    梁渠見到幾個幫中高層臉色變化不斷,猜到那個嶄新牌位定然有什麽不為人知的秘密,卻礙於信息不全,不知道詳細內容。


    莫非掘堤的真是程崇?


    劇本不對啊!


    自己隻是來借個船,怎麽突然揪出了幕後黑手?


    倘若毀堤者真是程崇,自己豈不是一天時間內,把徐嶽龍布置的任務給做的七七八八了?


    程崇麵對眾人驚詫毫不在乎,自顧自地坐到牌匾下第三把交椅上。


    交椅扶手上蒙著一層油亮皮殼,反射冉冉燭光。


    那是程崇以前坐的最久,也是最舒服的位置,現今坐下,又想起當年。


    “敬業,世經,你們二人向來機敏,已經猜到了吧?”


    連敬業和呼延世經二人對視一眼,皆是惶恐。


    連敬業硬著頭皮上前確認:“少幫主……是幫主您的兒子?”


    程崇點頭。


    少幫主是幫主的兒子?


    盧新慶一怔。


    “不好意思。”梁渠出言打斷,“少幫主是幫主兒子,不正常嗎?”


    程崇望向連敬業。


    連敬業擦擦額汗,低聲道:“少幫主是以前的少幫主,幫主,是現在的幫主……”


    梁渠捋了一捋,心頭狂震。


    沙河幫大幫主的兒子,實際上是三幫主的?


    這是什麽離譜關係?


    望那案上牌位,死了?


    “丘公堤……”呼延世經依舊難以置信,“真是幫主手筆?”


    “鄭天河那個天閹如何,與我皆無所謂,但我隻有英劍一個兒子。”程崇語氣淡淡,“他死了。”


    “死了,死了……”連敬業眼前一黑,兩隻手不斷顫抖,“那又為何要毀堤啊!幫主,那是丘公堤啊!”


    丘公堤一毀,尤其是暴雨時節,那何止是讓萬人死亡,何其大的罪責,一個人的腦袋絕對不夠平息憤怒!


    程崇此舉,無異於在所有人不知情的狀況下,把整個沙河幫拖下水!


    一時間眾人竟不知該如何自處,哪還有半分義憤填膺的模樣。


    心思較快的高層已經把目光投向梁渠,思索眼下倒戈能不能爭取從輕發落,寬大處理?


    程崇於高處俯瞰,百人百相盡收眼底,悠悠然道。


    “我今年五十有六,稱得上是春秋鼎盛,但和世家公子相比,恐終生無有複仇希望。


    毀堤,是我唯一能讓他們付出代價的辦法。”


    連敬業,呼延世經呼吸停滯。


    河泊所為維持黑水河漕運,故而沒有對沙河幫趕盡殺絕,轉頭扶持與大幫主,二幫主不對付的三幫主上位,以此維穩。


    本來處理的沒有問題,誰能想到裏頭關係如此複雜,程崇如此能忍。


    殺了程崇獨子又未曾趕盡殺絕,導致程崇擅自毀堤,淹沒華珠縣,負責清理沙河幫的官員真要負首要責任!


    邏輯上說得過去,但梁渠依舊覺得哪裏不對。


    武師修行可避開百十年的苦痛災禍,以程崇年紀,不至於那方麵不行,完全有機會再生,為何非要搭上性命來實施報複之舉?


    換兩個沒背景的河泊所官員,說不得真要掉腦袋。


    但來清繳沙河幫吃功勞的定有世家背景,命肯定能留。


    完全不值得啊。


    自己沒有兒子,故對喪子之痛無法感同身受?


    梁渠眉頭緊皺。


    “梁大人吧。”程崇低頭凝視梁渠腰牌,“我自認不是什麽聰明絕頂之人,知曉以朝廷能耐,真想找出禍首不是難事,故而不想讓大人為難,隻是……”


    程崇抬頭,目深似海。


    “若想抓我歸案,程某人亦不會束手就擒,隻看大人有幾分本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從水猴子開始成神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甲殼蟻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甲殼蟻並收藏從水猴子開始成神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