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恩長始終沒有交代出劉香久,他把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他寧願做出任何犧牲,也不肯傷害自己的貼心女人。好在那一切都發生在蕭牆之內,外人雖然有許多聯想,也拿不出真憑實據來。


    平心而論,那時的香久恩長,談不上對土改有多少認識,更談不上有多高的階級覺悟。香久知道,沒有大伯子一家幫襯,沒有恩長明裏暗裏拉幫套,沒名兒手裏那二十畝地,憑沒名兒那落道人扔貨,往狠說也打不了幾捧糧食。恩長也知道感恩,恩長肚裏盛不住一點好,也不知從何時起,恩長也不指望沒名兒,起早貪黑褲襠擰出汗來,也把香久家那二十畝地給拾掇得利利索索。水沿莊站街的女人,逢看見恩長和香久一前一後打地裏回來,走到跟前,婦女們都低了頭,手裏不拾閑隻顧絲絲拉拉納鞋底子,等人影走沒了,話匣子就打開了,趣趣咕咕說啥的都有。別看嘴上多正經,個個心裏頭都拿自個男人和恩長比量,心裏恨不得和恩長滾炕頭,對香久又羨慕又氣恨。有人就念三音兒,說好漢無好妻,賴漢娶花枝!說沒名兒好有福,種地不用愁,炕上省燈油,拉車有幫套,屋裏靠著花枕頭!


    公元一九四八年秋後,當地裏霜打的豆杆兒棉秸也拔秧歸垛的時節,一輛雙掛膠皮馬車,滿載著一車征集的糧草駛進三步兩座橋。因道路生疏,馬車陷進河邊灘地,車輪越陷越深,轅馬有些驚慌失措。正轉磨磨,在地裏收秋的徐恩長被圍觀的鄉親喊來,恩長左右一看,接過鞭子甩得啪啪山響,隨著幾聲吆喝,隻見轅馬肚帶繃緊,套騾蹲胯拉風,鞭花甩處,轅套應聲而起,馬車一躍而出,利索停在幹岸上。眾人一陣喝彩,一搭話,才知搭車的二人不同凡響,被警衛員稱作首長的,名叫林木,是搭運送公糧的馬車,代表縣委來三步兩座橋視察土改。聽說來人是林木,眾人一陣唏噓感歎,氣氛頓時活躍起來。原來林木原本姓李,是水沿莊李大先生的大公子。水沿莊莊台兒不大,卻有小一半殷實富戶,村中出買賣人,富二代出息不少大學生。林木早年進灤州師範求學,畢業後先在渝水山區教書,趕上冀東抗日烽火,投筆從戎,隨馬驥隊伍開辟地區投身革命。恩長認出了林木,因與東家瞞地那些籮爛,見了林木,不免自慚形穢,方才還生龍活虎,嶄眼間埋入人堆兒默不作聲。林木眼毒,看恩長麵熟,忙搭問,果然是恩長不假,忙上前牽手,殷問別情。林木一麵搖手親熱,一麵仰天大笑:這才幾年,賣功夫的小人兒就出息成一條好漢,都快不敢相認!林木回頭看一眼身後警衛員,對眾人嚷道:當年若不是這小羊倌,怕我早成了槍糞!


    那是一九四四年的霜秋,十五歲的徐恩長正執鞭給東家放羊,忽然身後犁灣河上傳來槍響。被留鎮日偽討伐隊追攆正急的林木,才鑽逃進一片墳場,剛巧撞上恩長。林木正慌不擇路,恩長見是自己人,急中生智把林木引入一座磚券老墳。墳券北邊的盜洞,被羊倌塞滿了荊棘和枯草,傳說那是一座明代守邊參將的墳塚。因年代久遠,又經盜墓賊光顧,荒塚遺棄荒野,供桌石碑早已沒入了歲月光陰。村中放羊拾柴的小人兒,總愛貓在磚槨裏遮風避雨,或收藏些野物和偷青得來的果實。狼哭鬼嚎的討伐隊,引領日本兵追到山崗,四處張望,除了荒塚野墳,滿眼都是隨風俯仰的秋黃莊稼。恩長早已在墓券裏藏好了林木,等敵人追問,他把羊鞭指向了西山的方向,西山場是冀東八路的密營。由西山流下的小沙河留下了捕魚人的新鮮足跡,討伐隊推推搡搡,不敢貿然追進密不透風的莊稼地,就順著小沙河的河床一路追擊。追到馬峪地界隻好鳴金收兵,那時的留鎮敵偽早已不敢貿然接近老區控製的馬峪台地。


    搭救林木的內心除了民族大義,還皆因恩長在北山花台的親哥。恩長的親哥早就參加了北山八路,在林木視察的第二天,駐村土改的韓隊長就來看望恩長,敘談之間,才知韓隊長和犧牲戰場的恩長親哥原在一個連隊,都在八路冀東軍區十二團。說到犧牲的恩長親哥,林木自然又對恩長又多了幾分敬重。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站在一旁的東家艾書田和劉香久,心裏一邊為恩長歎息,歎息恩長命苦,從此恩長就再沒有了直係親人,一邊又都有些興奮,有了林木和韓隊長這棵大樹,恩長在村裏就挺直了腰杆兒,讓東家艾書田腰杆也硬了幾分。冷靜下來卻也喜憂參半,喜得是:傍了香久恩長就不是外人,這回算是有了指望,漫說恩長對首長林木有救命之恩,隻恩長親哥和工作組韓隊長曾是親密戰友,自己的金蟬脫殼之計,便有了九成把握。憂的是:倘若恩長思鄉心切,趁土改回了老家花台,那些念想就成了竹籃打水。艾老大動了歪腦筋,心情複雜地指望上劉香久,香久也一樣,香久同樣舍不得恩長,她生怕和恩長生離死別,和那個軟柿子爛泥一樣的老公委屈一生。還有一層隱衷,香久瞞著恩長沒說,她心裏還掂不準:肚裏的孩子,已有了三個足月,明知是恩長的種,卻對誰也說不出口。香久想:眼看分地,不管咋說,恩長在艾家也呆不長,眼下她不想說懷了恩長的孩子,她怕他承受不了,生下來也叫不成個親爹。在香久眼裏,恩長早矣是該成家娶親,何況土改後恩長有了土地,遲早要安門立戶,他哪能滾豬一輩子和自己耳鬢廝磨?想到這些,香久又有些虧心,她也是為恩長好,怕誤了相好一輩子。總之,香久此刻的心情很糾結,也很煩惱。香久心裏不管怎樣想,手裏卻沒閑著,她要給恩長衲雙鞋,縫一身衣裳,她早量好了尺寸,隻是嘴上沒說。


    隻一樣,打那天起,老艾家對恩長出奇地上心,三天一小酒,五天一請客,每回還都叫香久陪著溫茶倒酒。自從上回當著沒名兒的麵兒,上房兩口子話頭挑明了香久恩長的隱秘,按說沒名兒應當跳腳鬧一場才對,可是誰也沒聽到沒名兒有什麽響動。也不知香久對男人施了什麽魔法,還是哥嫂上了什麽膏藥,沒名兒裏外三新三飽一倒地活著,除了鼓搗那頭大花牛,除了聽影追影,他什麽也不走心。還是上房大哥替兄弟想得長遠,艾書田明知道往後分了地,打往後各人種個人的一畝三分地,傻兄弟還真離不了拉幫套的恩長兄弟。大嫂田鳳娥象換了個人,她一改從前的酸臉和嫉妒,興許是丈夫給她開了心竅,與過往不同,如今的田鳳娥,看香久眼色就有些討好和鼓勵的意味,除了滿麵笑容,她總是想方設法,給恩長香久,創造兩人單獨相處的機會。恩長有搭火炕的手藝,經他手搭的火炕,連炕梢都熱乎。香久那鋪炕,經恩長也沒搭兩年,田鳳娥會借口炕土積肥,讓香久白使喚恩長給她搭炕換炕土。田鳳娥還會指使香久到碾道房碾米磨麵,熬得油燈將盡的夜晚時分,孤男寡女在那獨院兒眉來眼去,田鳳娥站幹岸上心中得意。


    品嚐了禁果的恩長,就像旱春燎原的烈火。香久也幹柴一樣,倆人雖然燒灼得遍體鱗傷,卻又象布穀鳥那樣鳴叫著春天的快活。偷情墜入情網的初戀男人,不知道畏懼和理智,身心象似熬在蜜糖裏,渴望情感的香久也不計後果情願做撲火的飛蛾。


    若不是女人爭風吃醋,日後的香久和恩長,也許不會經受那多風雨和折磨。若不是水沿莊赫赫有名的軍屬牛滿枝,從中橫插了一杠子,三步兩座橋興許就少了許多風花雪月的故事。


    連村中嘩嘩流淌見多識廣的犁灣河,也不會想到,才剛被選上貧協委員的牛滿枝,會早矣暗戀上了艾家的夥計徐恩長。要不是牛滿枝因情生恨,香久也不至於崴泥幹腳濕鞋。


    頭年秋天,在大地裏百般撩撥挑逗徐恩長的牛滿枝,碰了一鼻子灰,就打了恩長飯口的主意,她笨想男人無非就那點得意,吃到口中,才暖到心裏。宿在碾道房的恩長,不是一回意外在窗台或碾盤上,看見碗盤裏盛著熱氣騰騰的雜麵、紅薯,或細心捏成的菜包子。恩長隻當是香久的心意,頭兩回並沒往多想,還是發現了頻頻回首,又匆匆離去,留下溫熱或滾燙回眸的牛滿枝。那天牛滿枝故意把一口袋碾好的高粱米落在碾道房,徐恩長認出是牛滿枝家的口袋,那時的粗布口袋上都印有主家的姓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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