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群臣或許沒有幾個人精通兵事,但是他們明白一個最簡單的道理,眼下齊軍的防線已經處處吃緊。


    譬如定州西部和北部,鎮北軍、來安軍、飛雲軍、寧遠軍乃至七星軍都是百戰精銳,他們曾經追隨陸沉建功立業,在戰場上取得很多勝利,自然不是畏敵怯戰之流,然而眼下他們加起來不到七萬人,卻要頂住兩路景軍合計十五六萬人的進攻,不可能再有餘力進行機動。


    其他戰場亦如是。


    這是一個很容易的算術題,陸沉可以動用的機動兵力越來越少,這就意味著他想在戰場上運用奇謀越來越難。


    他若再想用瞞天過海之計,將其他地方的守軍調至預定的戰場上,景軍隻會順勢直入,徹底攪爛江北三州之地。


    說到底,景帝這次用的是煌煌大勢,不計較一地之得失,不在意一軍之存亡,憑借優勢兵力將大部分齊軍精銳鎖死在防線上,如今又率開戰至今養精蓄銳的十餘萬大軍南下,便是要以一力降十會的決心底定大局。


    藤縣以南,乃江北三州交界之處,景帝在這裏擺下戰場,其用意不言自明。


    景軍可往東越過雷澤平原,侵襲定州腹心之地。


    可往東南直撲通山城和青田城,南下蹂躪淮州,如今的淮州可沒有蕭望之耗費十年打造的來安防線。


    可往西南從新昌和石泉之間穿過去,沿著雙峰山脈西麓徑直往南,再轉向朝平陽而去。


    景帝此番用兵談不上奇詭險絕,這一子落下卻讓大齊無比難受。


    片刻過後,原本就沸沸揚揚的朝堂愈發喧囂,越來越多的朝臣站出來支持議和,畢竟慶聿恭已經在平陽城外磨刀霍霍,景帝又禦駕親征而來,陸沉縱然有三頭六臂又如何?難道他能撒豆成兵憑空變出千軍萬馬?


    這一次連薛南亭和許佐都難以強行壓製這鼎沸之勢。


    他們當然不支持求和,也知道求和沒有那麽簡單,景帝這次不拿下江北三州決不罷休,一旦失去靖州平陽府和淮州,大齊在景國麵前就是待宰的羔羊。


    問題在於局勢確實很凶險,陸沉那家夥幾個月沒有任何動作,倘若他能集結重兵擊退一路景軍,朝中都不至於變成這樣。


    宰相固然貴不可言,也不可能和百官強行作對,畢竟那些人其實是維護宰相權威的根基,且他們口口聲聲議和而不是向景國投降,還談不上有損大齊國格。


    禦座之上,年僅六歲的李道明看著殿內臉紅脖子粗的大臣們,稚嫩的臉上並無惶恐之色,那雙清亮的眼睛裏泛著似懂非懂的情緒。


    在他身旁,雍容華貴的寧太後目光沉靜,似乎不想打斷那些主和派大臣的進言,因此李景達等寥寥數人的反駁聲很快被浪潮淹沒。


    “啟奏陛下,織經司提舉蘇雲青求見!”


    一名內侍省都知略顯尖銳的聲音居然壓下了滿殿喧囂。


    寧太後淡淡道:“宣。”


    片刻過後,蘇雲青大步走進崇政殿。


    對於這位統領織經司數千密探的重臣,朝中文武的觀感很複雜,一方麵他們知道蘇雲青某種意義上是陸沉的人,這兩年長期處於被打壓和削權的狀態,或許要不了多久便會退位讓賢。


    另一方麵他畢竟明麵上掌著織經司,沒人願意招惹這個注定會被天家清洗的密探頭子。


    蘇雲青行禮過後,寧太後問道:“蘇卿有何要事稟報?”


    一般而言,織經司的官員很少會出現在朝會上,畢竟他們是天家的耳目,等同於天子親軍,從官員任免到餉銀發放都獨立於朝廷之外,沒有幾個文官待見他們。


    如今日這種情況必然是有大事發生。


    蘇雲青神情凝重地說道:“啟奏陛下,織經司靖州衙門於旬日前發現最新一批供應給邊軍將士的糧草出現問題,與此同時原本定好送去定州的一批糧草,在泰興府臨時存放的倉庫中突然起火,還有一批原本定於十月下旬送到淮州的軍械,於忻州境內突兀丟失。”


    滿朝文武聽完這番話,登時陷入一片沉寂。


    寧太後緩緩站了起來。


    蘇雲青繼續說道:“陛下,江北各州刺史府以及邊軍都督府的奏報這會應該在送來京城的路上,這件事想必已經為淮安郡王知曉。”


    殿內愈發針落可聞。


    寧太後雙眼微微眯了起來,道:“邊軍的後勤供給絕對不能出問題,哀家沒有叮囑過你?”


    蘇雲青垂首道:“陛下反複叮囑,臣豈敢忘卻,這一個多月來織經司確實發現了一些苗頭,一直在盡力排查幕後主使,原本已經有了眉目,卻沒想到這些人如此膽大妄為,居然真敢在邊軍後勤供給上胡來,臣請陛下降罪!”


    “哀家現在治罪你有何用?”


    寧太後目光微沉,寒聲道:“究竟是誰犯下這等大罪?”


    蘇雲青愧然道:“根據織經司目前掌握的證據,此案主使乃盧林韓家和懷城邱家,這兩家是當地望族,且與景國奸細有勾連,至於朝中幫他們安排細節之人,以兵部左侍郎朱瑞謙為首,此外還有十二名各部官員。陛下,這隻是暫時已經發現的證據,不排除還有其他官員權貴牽連其中。”


    “撲通”一聲,兵部左侍郎朱瑞謙跪倒在地,再無方才斥責李景達的大義凜然之姿,那張老臉已經一片煞白,求饒不停。


    被蘇雲青點名的另外十二名官員亦是磕頭如搗蒜。


    寧太後壓根沒有理會,她冷峻的眸光環視殿內群臣,道:“哀家曾經對你們說過,誰若破壞當前抗景大局,哀家決不輕饒,莫非你們以為哀家是後宮婦人便不敢殺人?”


    “陛下,臣一時糊塗,還請陛下——”


    朱瑞謙的話沒有說完,便聽寧太後厲聲道:“禁衛,將這十三人押下去。待有司查明罪狀之後,昭告天下,淩遲處死!”


    十三名官員如同死狗一般被拖了下去。


    滿朝文武不敢作聲,翰林學士王安看著這些人的淒慘之狀,心中自然沒有同情,隻是略微有些奇怪。


    寧太後繼續說道:“至於盧林韓家和懷城邱家,在國朝如此艱難的時候,他們既然敢串通敵國就要付出相應的代價,許相。”


    許佐立刻出班道:“臣在!”


    寧太後不容置疑地說道:“此案由你親自查辦,哀家隻有一個要求,涉案之人不論身份高低家世強弱,一個都不許放過,務必從嚴從重!”


    許佐肅然道:“臣遵旨!”


    寧太後鳳眸微凝,看了一眼麵色凝重的吏部尚書瞿弘毅,道:“瞿卿家。”


    “臣在。”


    “哀家知道你心懷忠義,然而你應該明白一個道理,當此危局朝廷不能出現第二種聲音。哀家見識淺薄,不及爾等學富五車飽讀詩書,卻也知道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邊軍將士在前線舍命拚殺,朝廷卻在後方屈膝求和,此舉隻會寒了所有軍中兒郎的心,誰還會拋頭顱灑熱血?”


    寧太後盯著瞿弘毅越來越難看的麵色,一字字道:“你乞骸骨吧。”


    當著文武百官的麵,聽到這番絲毫不留情麵的話,瞿弘毅已經心如死灰,他仿佛瞬間蒼老十多歲,即便萬般不舍天官之位,這個時候也隻能躬身沙啞道:“謝陛下寬宥。”


    寧太後心裏作何想法不可知,她沒有繼續斥責瞿弘毅,而是看著滿殿文武說道:“眾卿家,哀家清楚你們為何擔憂,亦知當前局勢對大齊而言非常不利,但是無論如何,現在總比二十年前要好一些,對否?”


    群臣不禁默然,更有一些重臣麵露羞愧之色。


    二十年前的大齊處於風雨飄搖之中,河洛失陷江北傾覆,高宗皇帝李端僅帶著妻兒南下,景軍氣勢如虹擋者披靡。


    那個時候不知多少人覺得大齊將要亡國,私下向景國投誠者不計其數。


    寧太後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在那樣危難的時候,高宗皇帝、東陽郡王、李文正公、魏國公、榮國公、薛相可曾想過要向景賊屈膝投降?他們嘔心瀝血勵精圖治,終於有了大齊現在的國力,難道爾等要辜負他們一輩子的心血?”


    “臣等豈敢!”


    群臣立刻回應,有人甚至淚流滿麵。


    寧太後正色道:“你們都是學識淵博之人,遠遠勝過哀家這個後宮婦人,無需哀家多言,你們理應明白扶危解難,方為中流砥柱!”


    她看了一眼原本寄予厚望的吏部尚書瞿弘毅,這是她的丈夫最信任的臣子之一,眸光中泛起幾分痛心和失望,高聲道:“士不可不弘毅,望卿等銘記在心!”


    “謹遵陛下教誨!”


    群臣莫不信服。


    瞿弘毅聽到這句話之後,臉上再無一絲血色,身體一個搖晃,直接栽倒於地。


    寧太後命人將其抬出大殿,隨即向前兩步,望著殿內文武百官,極其堅定地說道:“傳旨於淮安郡王陸沉,江北軍務由他一人決之,哀家、天子、朝中百官及江南官民是他最堅固的後盾。望邊軍將士勠力同心,戰勝強敵,揚我國威!”


    “大齊必勝!”


    殿內響起無比整齊的呐喊聲,再無一絲雜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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