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城外某處軍營,校場之上。


    那場震驚全城的行刑讓城內彌漫著肅殺的氣息,但這裏的校場上滿是歡聲笑語,一派格外和諧的場麵。


    三千多名將士盤腿坐在地上,從外表就能看出他們和一般士卒的區別。


    要麽年齡偏大,要麽存在不是特別嚴重的傷殘,在近幾年不會再有大規模戰事的前提下,他們顯然已經不太適合繼續留在軍營之中。


    但是從他們臉上看不到低沉黯淡的情緒,相反一個個興高采烈地看著前方的土台。


    那上麵可謂將星薈萃,無論是李承恩和劉隱這樣的新晉大將,還是裴邃和段作章這樣年過四旬的老將,他們此刻不再刻意維持平日裏的威嚴,和下方的將士們一樣,也都盤腿坐在土台邊緣。


    這三千多人裏麵有他們各自手下的兵。


    當然,包括他們本人在內,都是坐在最中間的陸沉的兵。


    將士們坐得很緊湊,和土台離得很近,這看起來完全不像是軍中的行事風格,更像一場別開生麵的茶話會。


    在過去小半個時辰裏,不斷有人站起來,向台上的陸沉和各軍大將,以及周遭的同袍們,講述他在軍中的生涯和故事。


    說到一些有趣的回憶,校場上便笑聲雷動。


    說到和景軍的廝殺,又是一陣針對敵人的怒罵聲。


    當然也免不了生離死別,眼睜睜看著同袍離開人世,周遭雖無哭聲,卻有虎目含淚。


    陸沉安靜地聽著,看著眼前這些可愛的將士們,他不由得想起前麵幾天和那些官員名士的溝通。


    雖然他將這件事交給陳循統籌,但也不會完全放手,至少他要掌握每個人的大致情況,因此免不了挨個談話。


    得益於陳循提前把關,能夠出現在他麵前的人基本都有真才實學,當然讓他印象最深的還是崔浩和另外一位名叫高汝礪的中年男人。


    在經過初步的考察之後,一部分人留在河洛,另一部分人被陸沉派往江北各地。


    崔浩去了青州,暫代青州長史一職,讓他意想不到的是,陸沉讓王翰與他同行,兩人此後一段時間會是形影不離的同僚。


    “再過半年,應該就能看出誰是真英傑,誰在濫竽充數。”


    陸沉心中默念,他當然不會以為這種事可以一勞永逸,隻有通過具體實踐才能分辨出那些官員的成色。


    周遭漸漸安靜下來,陸沉抬眼望去,隻見下麵的將士們滿懷敬畏地看著他。


    “朝廷已經下了明旨,大家按照軍功可以分到不少良田,此外還有一筆銀子,足夠你們回去娶媳婦和安置家人。這些天你們的將軍為了給你們每個人爭取更好的地界,吵得我腦仁疼。最終我決定一視同仁,反正江北各地都有大量無主之地,所以大家每個人都能領到足額的上好良田。”


    陸沉的話得到將士們的熱烈歡呼。


    等聲浪稍稍平息,他微笑道:“從此就要離開行伍,你們會不會怨我?”


    “不會!”


    將士們發自內心地喊著,緊接著便有一位手指殘缺的士卒說道:“王爺對卑下這些人真的很好,這幾年再也沒人克扣我們的軍餉,攢下的軍餉、朝廷發下來的賞銀還有那麽多良田,足夠卑下娶個懂事的媳婦了!”


    餘者皆笑。


    陸沉也在笑,但是笑容中多了幾分感慨,繼而道:“但是我始終放心不下,你們這些年都在軍中,除了學會一身殺人的手段,其他方麵並不擅長。等成家立業之後,萬一生活不順心或者遇到麻煩,以你們的脾氣肯定不會來找我,到時候怎麽辦呢?”


    另一人高聲道:“我們都是王爺的兵,就算不在行伍,誰敢欺壓我們?”


    “沒錯!”


    “王爺,我們離去後不會給您丟人,但是誰要敢欺負到我們頭上,讓他吃不了兜著走,反正王爺肯定會為我們撐腰!”


    陸沉欣慰地說道:“好,就要有這種不惹事但也不怕事的豪氣。你們能這樣想,我心裏要舒坦不少,但我還是希望你們的生活多一份保障。這些天我仔細想了想,你們即便不在行伍,可也不能就此荒廢在行伍中學到的本領,所以趁著各地官府在籌建的當口,我給你們另外準備了兩項營生。”


    一名原先隸屬於飛雲軍的將士好奇地問道:“王爺,您要讓我們去當官?”


    宋世飛忍不住笑罵道:“王二牛,你他娘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當個鳥官?給王爺丟人呢?”


    校場上猛然爆發一陣哄笑。


    王二牛不愧是宋世飛帶出來的兵,一點都不尷尬,抬手摸著自己的腦門傻樂。


    陸沉笑吟吟地看著將士們,示意王二牛坐下,然後說道:“當官也不是不行,但是得先從你們熟悉的事情做起,比如維持治安抓捕盜賊。我的兵在戰場上勇猛殺敵,難道連區區蟊賊都對付不了?江北十州加上河洛地區,有一百多個府,七百多個縣,需要無數捕賊官和三班差役,我想你們肯定可以勝任,這就是我給你們準備的第一條路。”


    將士們斂去笑意,認真地看著台上為他們籌謀未來的郡王。


    “至於第二條路……”


    陸沉微微一頓,親切地說道:“你們應該都聽過陸家商號的名頭。以前陸家商號隻在靖、淮、定三州經營,如今要向江北各地鋪展,需要大量的精幹人手。你們若是有意,可以去商號裏做一個護院教習,也可學習如何經營商貿,當然這聽起來肯定不如官府差官體麵,隻是勝在報酬多一些。總之,無論你們選擇哪一項,或者是回家平靜度日,我都可以接受,隻希望你們能過上好日子,不枉你們追隨我曆經生死。”


    短暫的沉寂過後,三千餘將士自發地起身,向陸沉行以最標準的軍禮。


    陸沉和身旁的大將們也都站起來,他微笑道:“好了,我們不必弄得那麽矯情,一會就去找你們各自的主將,說清楚你們的選擇。”


    將士們抬頭望著他,異口同聲地說道:“願為王爺效死!”


    陸沉衝他們揮揮手。


    他緩步走下土台,抬頭看了一眼蔚藍的天空,心中湧起複雜的思緒。


    河洛及江北各地逐漸進入正軌,過段時間他得抽身去一趟定州北部。


    那裏是他將來能夠改變這個世界的寶地。


    ……


    衡江南岸,白石渡口。


    一輛馬車緩緩行來,周遭有數十名精銳護衛隨行。


    隻看這等架勢,路人便知車內一定是朝中大員。


    “恩師。”


    車內出來一名衣著簡樸的年輕官員,正是翰林院修撰薑晦,他攙扶下車的中年男人便是當今右相許佐。


    親隨前去安排渡船,許佐則邁步來到江畔一處涼亭。


    望著麵前波濤洶湧的衡江,許佐負手而立,平靜地說道:“四年前,我便是從這裏北上定州。當時先帝覺得淮安郡王懷有不臣之心,便命我擔任定州刺史從旁監督。那時我曾心懷疑慮,不知先帝為何會有這樣的擔憂。在定州那兩年,淮安郡王從無逾矩之處,我亦親眼見證他為了大齊邊防勞碌不休,因此愈發不解先帝憂從何來。”


    薑晦靜靜地聽著。


    許佐繼續說道:“先帝決意北伐之時,我毫不猶豫地站在淮安郡王那邊,甚至允許陸家商號在定州境內暢行無阻,官府給予其最大的便利。時至今日,我並不後悔當初的決定,因為我確信那個時候的淮安郡王沒有私心,他的一應作為都是為大齊的安危著想。故此,我理當助他一臂之力。”


    薑晦聽出座師心情複雜,不由得開口說道:“恩師是想說時移世易,人心易變?”


    許佐收回視線,轉而看著他問道:“時至今日,你依然堅信淮安郡王是一介純臣?”


    薑晦默然。


    他隻是心誌堅韌,並非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迂腐之人,對於如今大齊朝野上下的動靜多有耳聞。


    就連翰林院中那些同僚,也時常背著翰林學士王安,在私下議論陸沉如今立下這等不世之功,手中掌握大齊軍權,恐怕隨時都有可能窺伺至尊之位。


    片刻過後,薑晦垂首道:“恩師,弟子堅信眼見為實,不能用揣測斷定一個人的忠奸。”


    許佐不置可否,輕歎道:“其實你不必隨我北上。”


    薑晦懇切地說道:“有事弟子服其勞,恩師長途跋涉,師母擔心不已,弟子豈能不隨行侍奉?”


    “罷了。”


    許佐臉上露出一抹欣慰的笑意,繼而道:“等到河洛之後,你要記住隻帶眼睛和耳朵,無論發生什麽事情,都不許冒然開口。”


    薑晦不解其意,但出於對座師的信任和敬重,應道:“是,弟子記下了。”


    遠處親隨已經安排好渡船,許佐見狀便邁步離開涼亭,朝渡口行去。


    薑晦跟在後麵,望著座師瘦削的背影,終究忍不住問道:“恩師,此行莫非有危險?”


    “當然不會有危險,淮安郡王是何等人物,怎會為難我這個舊識?”


    許佐自嘲一笑,緩緩道:“我隻是不知該以哪種心態麵對大齊一百多年曆史上,最讓人捉摸不透的俊傑。”


    這句話飽含滄桑之意。


    他望向遠處奔騰不息的江水,發出一聲無盡悵惘的歎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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