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路失守!


    慶元路失守!


    齊軍兵鋒直指河北路,先鋒大軍距離大都已經不足三百裏!


    從九月上旬到十一月中旬,僅僅兩個多月的時間裏,齊軍的攻勢幾近於勢如破竹擋者披靡。


    一個又一個噩耗傳回大都,曾經戰無不勝睥睨天下的景軍狼狽至極,曾經傲視人間自以為高人一等的景廉人無不如喪考妣。


    對於景軍來說,最艱難的問題是他們現在完全找不到對抗齊軍淩厲攻勢的辦法。


    起初滅骨地和善陽遵照慶聿懷瑾的指示,在山東路和慶元路據城堅守,原本以為這樣就能有力地延緩齊軍前進的腳步,然而當齊軍配備的巨型火炮發出轟鳴之時,過往千百年來無比堅固的城池卻變得無比脆弱。


    齊軍的戰法看似簡單和笨拙,卻能在盡量減少自身損失的前提下,利用火器的優勢直接洞穿景軍的城防。


    這種代差對景軍的士氣足以造成毀滅性的打擊。


    隻要城防被破,接下來景軍就會遭遇齊軍的混合攻勢,他們以陌刀軍保護火槍兵有條不紊地進行推進,後麵還會跟著大量精銳步卒肅清戰場。


    在當下這個時間段,依然使用冷兵器的景軍光靠血勇之氣,根本無法阻擋齊軍的進攻。


    滅骨地和善陽等人不是沒有想過其他策略,他們也曾嚐試在野外尋求作戰,試圖利用景軍騎兵的高機動性,形成分割戰場以多打少的局麵。


    譬如十月十三到十六日,發生在山東路西北部的滑州之戰,善陽調集五萬餘精兵,又有滅骨地派來支援的兩萬輕騎,意欲在滑州東郊複現當年的考城之戰。


    此戰齊軍僅有奉福軍和廣陵軍,再加上於側翼遊弋保護的定北軍五千騎兵,攏共隻有四萬餘人,麵對將近兩倍於己的敵人,他們沒有任何畏懼,打出一場堪稱完美的反包圍戰。


    巨型火炮移動遲緩,基本無法對景軍騎兵造成有效的威脅,然而陸沉早在三年前就讓火器局研究三種不同類型的火炮,除了專門負責攻破城池壁壘的大將軍炮,還有易於攜帶和操作的改良版破軍炮,以及射程和威力處於中等的滅虜炮,後兩者在野戰中能夠發揮極其凶悍的殺傷力。


    滑州之戰,景軍大敗。


    此戰過後,景軍再無抵抗齊軍的勇氣和決心,他們隻能象征性地守禦城池關隘,然後在齊軍洶湧如潮的攻勢中步步後退。


    打下山東路和慶元路之後,陸沉稍稍放緩了節奏。


    戰場上的節節勝利早在他的預料之中,對於整體目標而言,擊敗景軍隻是完成了一小部分。


    如何將這些打下來的地盤吸納為大齊的疆土,這是陸沉最重視的問題。


    因此在齊軍一路高歌猛進的同時,以姚崇、黃顯峰、詹徽等人為首的官員便帶著一大群幹吏渡河北上,在齊軍已經占據的地盤建立各級官府體係,一方麵施行仁政安撫人心,另一方麵依照朝廷定下的新政大計,就地展開一些基礎方麵的準備事宜。


    打下一處,安撫一處,收服一處,相較於以前專注於戰場謀劃,如今陸沉更多是起到一個總攬全局的作用。


    十一月中旬,一個寒風呼嘯的午後,一行千餘騎來到山東路康遠府翠平縣境內。


    冬日的北方大地,入目所及便是一片枯黃蕭索,尤其是在這種荒郊野外之地,更添無盡蒼涼之感。


    陸沉望著遠處那個已經破敗荒蕪的村落,對身邊那位畢恭畢敬的老人說道:“現在恐怕很多人已經不記得,這裏曾是大齊的涼州。”


    老人名叫姚楷,乃是翠平縣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儒。


    他這一生幾乎經曆了涇河北岸的所有風雲變幻,從他孩提時景廉人隔三差五的南下襲擾,到後來大齊因為國力空虛被迫放棄涇河北岸,整個涼州疆域逐漸被景廉人蠶食竊據,再到後來楊光遠含冤赴死景軍大舉南下,涼州變成景國治下的山東路,此後二十多年不見天日。


    此刻聽到陸沉的感慨,姚楷已然老淚縱橫,顫聲道:“萬幸大齊還有王爺和各位將軍們,萬幸還有人記得這裏曾是大齊的疆土,記得我輩都是大齊的子民。這幾十年來景廉人視我輩齊人為奴隸,欺淩、蹂躪和盤剝可謂無所不用其極,甚至不允許我們談論任何與大齊有關的話題,為的就是要磨滅齊人血脈中的記憶,讓我輩心甘情願地給他們當奴為婢。”


    站在側麵的一眾統兵大將和北上官員們無不沉默深思。


    姚楷看向年過而立的陸沉,跪下身去,叩首道:“草民鬥膽,代表大齊涼州遺民,叩謝王爺的恩典。”


    陸沉連忙將老人攙扶起來,輕歎道:“老丈不必如此,說到底我們還是來遲了。”


    “能來就好,不遲,一點都不遲。”


    姚楷感佩不已。


    陸沉抬眼看向遠處,問道:“老丈,那裏應該就是杜家村吧?”


    姚楷雖然堪稱翠平縣曆史的活化石,這一刻仍舊凝神想了許久,方點頭道:“王爺說的沒錯,那裏就是杜家村,隻是……唉。”


    一行人隨即邁步前往。


    所謂村落,如今隻剩下一片斷壁殘垣,幾分寥落痕跡。


    隨著姚楷找出記憶中的片段,向眾人講述這個杜家村的曆史,他們才知道眼前的遺跡意味著什麽。


    “那大概是大齊定寧十幾年,草民慚愧不記得具體年份,畢竟這是將近四十年前的事情。因為朝廷無力顧及涇河北岸,涼州全境逐漸被景廉人占據,剛開始那些景廉軍卒完全不會在意齊人的生死,屠戮之舉時有發生。杜家村……那會在翠平縣有些名氣,因為這個隻有數百人的小村子裏居然出了一個舉人,草民還記得他叫杜安。”


    姚楷黯然道:“杜安雖是書生,性情卻極為忠耿,隻因不肯為景廉人效力,景軍將領惱羞成怒,便派兵屠了整個杜家村,幾百名村民悉數死在景軍的屠刀之下。”


    望著眼前早已荒廢的村落,所有人無不眉頭緊皺。


    姚楷喟然道:“這真的不能怪杜安,因為當時誰也想不到景軍居然如此殘暴,不光是杜家村無故被屠,整個翠平縣境內至少有四五萬人被景廉人屠戮。”


    “兩年前本王去過另外一個杜家村。”


    陸沉接過話頭,隨即簡略講述杜旺和杜妮兒祖孫二人的故事。


    姚崇和詹徽等文官若有所思,李承恩、葉繼堂、劉隱和宋世飛等大將已是滿麵憤慨。


    “或許你們不是很理解,本王為何突然來了興致,要帶你們在這種荒涼之地走一走,那是因為本王從來不敢忘記一位真正的義士。”


    陸沉再度將話題拉回來,然後語重心長地說道:“方才姚老丈提起杜安以及整個杜家村的慘劇,但是他應該不知道,景軍屠刀落下的那一天,杜家村有一個年僅九歲的孩子活了下來。他吃遍了人間的苦頭,艱難地掙紮長大,曆盡艱辛前往景國都城,在那裏謀得立足之處。他從來不敢忘記自己背負的血仇,最終通過取得景國皇子的信任,以自己的性命為代價,向那位雄才大略的景國皇帝發出致命一擊。”


    那個書生的故事從陸沉口中娓娓道來,聽得眾人百感交集,既為書生的命運感到痛惜,又無比欣賞他三十二年矢誌不移的悲壯和雄闊。


    陸沉看著眼前破敗的痕跡,緩緩道:“他是杜安的兒子,名叫杜為正,表字不疑。在他以身為刃刺向景帝之前,他讓唯一的忠仆帶著一封親筆信南下,交到本王手中。在看到那封信的那一刻,本王便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滅了景國,要將義士的屍骸迎回故土安葬。”


    一眾大將當即拱手道:“不滅景國誓不還!”


    時至此刻,他們已經明白陸沉為何要利用這頗為難得的半日閑暇,帶著他們來到這裏走一遭。


    陸沉對他們的表態頗為滿意,但是仍舊肅然道:“這兩個月戰事進展順利,我軍幾乎一路所向披靡,但是隨之而來的便是軍中浮躁之風漸起,驕嬌二氣盛行。宋世飛,你麾下那個校尉邱陽在領兵打下盤庫城之後霸占民女縱情酒色一事,你知不知道?”


    一貫耿直爽朗的宋世飛登時滿頭大汗,惶然躬身道:“王爺,末將實不知情,但是末將身為統兵大將,麾下出現這種惡劣之舉,理當承擔責任!”


    “一會自去領二十軍棍,剩下六十軍棍暫且記著,如果你管不住下麵那些驕兵悍將,本王便親自來管!”


    陸沉並沒有如何疾言厲色,但是宋世飛已經渾身如同汗水浸濕。


    挨個敲打完一眾大將,陸沉冷聲道:“本王早就說過,舍身報國和加官進爵不衝突,你們在戰場上搏命,本王自然會給你們相應的嘉賞。隻是你們應該記住,身為大齊軍人要明白自己為何而戰,更要懂得以民為本這四個字的含義,否則不管你身居何職,立下過多少功勞,本王保證你會後悔來到這個世間。”


    “謹遵王爺教誨!”


    眾將畢恭畢敬、無比整齊地行禮。


    陸沉微微頷首,隨即轉頭看向北方遼闊的天幕。


    整軍之後,便是決戰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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