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間進入十二月,景國逐漸陷入絕望的境地之中。


    兩路齊軍分別席卷慶元路和山東路,在經過小半個月的整頓後,他們從西南和東南兩個方向徑直殺入河北路,這裏已是景國的核心統治區域,賦稅和兵員的重要產地,大都就在河北路北端,因此景軍無法繼續後退。


    十二月十四,河間之戰正式拉開帷幕。


    景軍在河間府一帶集結十五萬大軍,滅骨地、奚烈、善陽、陀滿烏魯等將帥親臨戰場,意圖將齊軍擋在河間府以南。


    齊軍則是陸沉親自掛帥,麾下包括銳士營、七星軍、定北軍、鎮北軍、廣濟軍、寧遠軍、奉福軍和飛雲軍等主力,單論兵力便有十四萬有餘,已經不遜色於景軍組織的兵馬,更何況齊軍還有主帥和火器的巨大優勢。


    戰火點燃那一刻,兩百裏外的景國大都飄落今年第一場雪花。


    數日後,皇城西苑之中,皚皚白雪染遍庭院,溫暖如春的花廳裏,一襲清瘦的身影獨立窗前。


    慶聿懷瑾眉眼中的疲乏完全無法掩飾。


    這幾個月她幾乎沒有一晚睡得踏實,南邊接連不斷的敗報宛如催命的鍾聲,讓她的心弦始終處於緊繃的狀態。


    無數次午夜驚醒,她必須要確認沒有最新的戰報才能睡下。


    回首成為攝政王的三年時間,慶聿懷瑾隻能感覺到無窮無盡的疲累和壓抑。


    捫心自問,這幾年她已經竭盡全力,無論是肅清那些暗中勾連的反對派勢力,還是效仿南齊推行仁政經世濟民,她想盡一切辦法縫補前任景帝留下來的爛攤子,然而殘酷的事實讓她的努力就像是一個笑話。


    南邊送來的一封又一封敗報意味著齊軍一路高歌猛進,而慶聿懷瑾甚至不知道自己該問責何人。


    是將士們不夠勇猛?還是將帥們胡亂指揮?亦或是後方輜重補給不夠及時?


    都不是。


    麵對陸沉這種極擅用兵、奇謀頻出的對手,景軍根本不敢兵行險著,隻能采用硬橋硬馬步步堅守的策略,然而在兩軍士氣、勇毅、軍械等方麵的巨大差距下,如今這種戰果可謂意料之中。


    慶聿懷瑾不是沒有想過拖延時間,可是自從第一次成功見到陸沉,後來韓先幾次想要前往齊軍營地麵議求和,不止見不到陸沉,甚至根本無法靠近齊軍營地,對方明確將他列為不受歡迎之人。


    “生路……”


    慶聿懷瑾喃喃自語,她大抵能猜到陸沉讓韓先轉達的生路是什麽,無非就是要讓她以攝政王的名義率景國降齊,從此淪為對方砧板上的魚肉。


    以她對陸沉的了解,對方哪怕是為了盡可能以最小的代價吞並北地,都不會做出斬盡殺絕的舉動,相反說不定還會善待一部分景廉貴族,這就是所謂生路。


    但她怎能苟且偷生?


    當慶聿忠望拖著疲憊的步伐走進花廳,慶聿懷瑾依舊怔怔地站在窗前。


    “懷瑾。”


    慶聿忠望的臉色很難看,站在幾步外欲言又止。


    慶聿懷瑾轉頭瞧見他手裏握著一封軍報,木然的神情終於有了幾分變化,自嘲一笑道:“敗了?”


    慶聿忠望歎道:“剛剛收到的消息,我軍在河間府一帶連敗三場,折損將士六萬餘人。滅骨地和奚烈等人無力抵擋齊軍,隻能率敗軍往北撤至宣德城附近。”


    宣德城距離大都僅有一百二十餘裏,是都城南邊最後一道屏障。


    慶聿懷瑾心裏很清楚,這封敗報一旦傳揚開來,大景內部必然會陷入一片混亂。其實這段時間隨著齊軍步步逼近,朝堂上已經有一股不小的聲浪在鼓動求和,其中既有身懷齊人血脈的文臣,也有不少久經沙場的景廉武勳。


    問題在於這些人根本不明白,南邊那位主帥要的是什麽。


    慶聿懷瑾黯然道:“看來我軍的火器並未發揮出作用。”


    “是。”


    慶聿忠望頗為艱難地說道:“從戰報上呈現的細節來看,我軍的火器相比齊軍的火器威力太小,基本無法對敵人造成有效的殺傷。”


    慶聿懷瑾陷入沉默之中。


    當景帝駕崩於雷澤平原戰場,她就明白火器將會決定接下來兩國的實力對比,她也不遺餘力地扶持那些工匠們,要什麽就給什麽,隻盼他們能給大景一個驚喜。


    然而現實就是這般殘酷。


    她寄予厚望的火器和十餘萬大軍最終仍舊敗於齊軍之手。


    敗在那個男人的手上。


    “懷瑾,我們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慶聿忠望努力提振情緒,正色道:“大景還有河東南路、河北西路、鹿延路、鹹平路、臨姚路等遼闊的疆域,還有大都、西京、上京這些重鎮,坊間至少還能招募二十多萬披甲之士。齊軍不可能永遠維持這種高昂的士氣,而且隨著他們不斷拉長戰線,後勤補給隻會越來越困難。隻要再拖上一年半載,局勢肯定會有轉機!”


    “兄長。”


    慶聿懷瑾搖搖頭,輕聲道:“你難道不知道陸沉在做什麽?齊軍每打下一處地盤,後麵就馬上有齊國官員跟上,他們清算當地的景廉貴族以及那些為非作歹的豪強,將大量土地直接分給窮苦百姓,僅僅依靠這個政策就能收服當地民心,從而轉變成齊軍堅實的後盾。隨著時間的推移,齊軍的士氣不但不會降低,反而會進一步拉大跟我軍的差距。”


    慶聿忠望麵露苦澀。


    其實陸沉的策略不算稀奇,隻不過慶聿懷瑾沒法這樣做。


    目前她的統治基礎便是那些掌握實權的景廉貴族和各地世族豪強,如果她用這些勢力的利益去爭取民心,恐怕不需要齊軍一路北上,整個景國便已經分崩離析。


    而陸沉自然沒有這個負擔,南齊的權貴階層短時間內也無法將觸角伸到河北大地,自然可以任由他進行利益分配。


    慶聿忠望仔細想想,現在的局勢確實可以用窮途末路來形容。


    因為陸沉不僅會帶兵打仗,他更清楚如何籠絡一地人心。


    “罷了。”


    慶聿懷瑾輕輕呼出一口氣,轉而看向窗外說道:“雖然我和他是不共戴天的仇敵,但我相信他不是那種出爾反爾的小人。”


    慶聿忠望悚然一驚。


    他當然知道韓先早在幾個月前就南下求見陸沉,也清楚陸沉給出了如何苛刻的回應,慶聿懷瑾並未對他隱瞞這些事,因此他一聽就明白慶聿懷瑾準備接受陸沉的提議,當麵詳談那條神秘的生路。


    “不行,這樣做太冒險了。”


    慶聿忠望連連搖頭,對於如今的大景來說,慶聿懷瑾的個人安危實在過於重要。


    即便不談他們之間的兄妹情義,倘若慶聿懷瑾有個閃失,以他如今的身體狀況根本無力控製整個大局。


    慶聿懷瑾明白他的心意,輕緩卻又堅定地說道:“兄長,時至今日,局勢已經不容許我繼續躲在後麵了。”


    慶聿忠望一怔,望著妹妹眼中的決然之色,他最終隻能發出一聲歎息。


    ……


    大齊永寧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齊景大軍在宣德城附近形成相持之勢,所有景軍將帥心裏都清楚,戰爭的主動權掌握在南齊陸沉手中,他隨時都可以號令麾下二十萬雄師發起猛烈的攻勢。


    河間之戰結束後,齊軍取得壓倒性的心理優勢,擺在景軍麵前的選擇委實不多,要麽死戰到底要麽棄械投降,而從軍中的人心浮動來看,曾經趾高氣揚的景軍已經沒有多少勇氣負隅頑抗。


    在這種局勢下,景軍求和並且簽訂城下之盟似乎是唯一的出路,問題在於陸沉不一定會接受。


    巳時初刻,景軍千餘騎兵離開宣德城,朝西南方向逐漸進入齊軍掌控的區域。


    約莫一刻鍾過後,這千餘騎停留在齊軍指定的位置,僅有二十餘人在定北軍一部的引領下繼續前行,來到西邊一處齊軍重兵把守層層設防的穀地。


    又過了大概半炷香的時間,那二十餘人停在緩坡之下。


    一身戎裝的慶聿懷瑾抬頭望去,隻見坡上矗立著一頂大帳。


    秦子龍右手扶著刀柄,沉聲道:“我朝秦王殿下便在帳內,請景國攝政王入內議事,餘者留步於此。”


    不遠處尉遲歸麵無表情地看著這群景廉人。


    二十餘名對慶聿氏忠心耿耿的剽悍護衛麵露不忿,然而慶聿懷瑾麵上古井不波,反而看著秦子龍微微挑眉道:“不需要搜身?”


    秦子龍道:“我家王爺說了,他相信攝政王殿下今日是帶著誠意來和談。”


    慶聿懷瑾不複多言,邁步向上。


    走入大帳,首先映入她眼簾的是一張長桌,兩頭各擺放著一些吃食和一壺酒水。


    長桌那一頭,一位三旬左右的男子神情淡然地坐著。


    他雖然身著常服,卻依然有著淵渟嶽峙的氣勢,猶如臥虎不怒自威。


    盡管已經做好心理準備,在時隔多年後再度看見那張臉,慶聿懷瑾腦海中的記憶蜂擁而起——沒有半分旖旎,唯有如影隨形揮之不去的屈辱和恨意。


    陸沉抬頭望去,隻見慶聿懷瑾神色冷峻目光如刀,於是抬起手臂指向對麵的位置,語調平靜不見波瀾。


    “請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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