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八章


    瓜子、花生等物裝在八寶盤中被端了上來,謝先生伸出去抓果子的手聽到劉業全的話頓了一頓。


    半晌後,他若無其事的伸進盤中抓了一把瓜子,嗑得‘喀喀’有聲,還十分沒素質的將瓜子皮故意大聲的吐到了地上。


    張傳世臉上露出嫌棄的神情。


    劉業全沒有留意到這一個小插曲,兀自道:


    “聽朱大人說,這位金將出身帝京謝家,是屬於景字輩的老人物了。”


    這位劉掌櫃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在聽到‘景’字輩這句話時,萬安縣眾人俱都怔了一怔。


    謝先生本來在吃瓜子,但他的眼角餘光卻一直在留意趙福生,見趙福生聽聞這話表情一變,他也跟著露出好奇、震驚的神情。


    “‘景’字輩?”他歪頭吐了一口瓜子皮,率先出聲問:


    “你怎麽知道?”


    趙福生本來也想問,聽謝先生問完,便忍下了心中的急躁,點了點頭。


    謝先生的瓜子皮吐到張傳世身上,張傳世心中火起。


    不過他知道好歹,也明白姓謝,且行‘景’字輩對趙福生、孟婆來說意味著什麽,便隻好強忍怒火,沉著臉將謝先生吐在自己衣領內的瓜子皮重重的扔到地上去。


    劉業全被問得愣住,接著抓了抓腦袋:


    “隻是聽說——”


    謝先生就笑:


    “聽說而已,作不得準。”


    劉業全陪笑道:


    “大人說得是。”


    趙福生心念一轉,看向這位謝先生。


    她心細如發,留意到劉業全順口稱呼‘謝先生’為大人時,他並沒有任何反應——像是對此早就習以為常。


    如此一來,倒是讓她有八成把握確認這位謝先生就是帝京來客。


    “看樣子,你對帝京謝家頗有些了解。”


    趙福生忍下心中的念頭,笑著對劉掌櫃說了一聲。


    劉掌櫃聽聞這話,便麵露不安,急忙道:


    “大人,我們世代是楚王的家奴,對鎮魔司的情況是有些耳聞,但不敢說了解。”


    趙福生問:


    “你聽聞過哪些事,說來我聽聽?”


    劉掌櫃不敢拒絕,拱手道:


    “是。”


    他應完之後,想了想道:


    “謝家的存在,可追溯至一百多年前,說是他們家最初馭鬼的老祖天份驚人,所以在鎮魔司地位很高。”


    不過馭鬼者的世界弱肉強食。


    如果僅隻有謝家一人獨大,縱使他在生時謝家人可以在大漢朝翻雲覆雨,但他死後,他所建立的權勢便如水中幻影,家族會被其他人取而代之。


    除非是謝家另有天才橫空出世。


    “我爹說先老王爺在世時,提到謝家時,稱謝家早年是王將之家——”劉業全道:


    “不過後麵中道有些崩落。”


    趙福生點了點頭:


    “這也是常理之事。”


    “但總比很多馭鬼者好。”劉業全連忙補充了一句。


    他說到這裏,有些懊悔。


    劉掌櫃猜測趙福生是帝京謝家的人,不知不覺對話間竟說了許多不該說的話,他有些不安,好在趙福生並沒有表現出不滿之意。


    “你接著說‘景’字輩。”


    趙福生將他的神情看在眼中,便語氣溫和的再問了一句。


    劉掌櫃心弦一鬆,接著道:


    “大人,其實我隻是楚王府一個家奴而已,對鎮魔司大人的事確實所知不多,謝家‘景’字輩我是聽說過的,據說這是當年的王將之後,最出才幹卓絕的子孫一輩。”


    孟婆聽到此處,終於忍不住了:


    “大人,謝家景字輩,是——”


    她說到這裏,又看了謝先生一眼,接著才問:


    “是與那人同輩嗎?”


    “很有可能。”


    趙福生點頭,“而且他有可能知道一些當年的往事。”


    孟婆眼睛一亮:


    “那可太好了!”她說完後,又上下打量謝先生,眼中露出滿意之色。


    劉業全不知二人話中之意,隻好膽顫心驚的站在一旁。


    趙福生問他:


    “你對謝家還知道什麽?”


    “不知道了。”劉業全連忙搖頭:


    “朱大人說,此次帝京來上陽郡的人可能就是謝家‘景’字輩的老祖宗,是鎮魔司現存實力最強、最老的金將之一……”


    “最強——”趙福生語調微微拉長,看著謝先生:


    “最老???”


    她目光落到謝先生的嘴上,接著陷入沉思。


    謝先生嘴角微微抽搐。


    半晌後,劉業全小心翼翼的打量趙福生,小聲的問:


    “話說到現在,大人,你們可是帝京來的?”


    趙福生回過神來,笑眯眯的看他:


    “你覺得我們像是帝京謝家人嗎?”


    劉業全猶豫了一下,硬著頭皮搖頭:


    “不、不太像。”


    “確實我們不是。”趙福生淡淡的道:“我剛剛就說過了,我們是徐州來的。”


    事到如今,趙福生意識到上陽郡的情況與她原本預想的不一樣。


    清正坊內的事情也頗複雜,朱光嶺竟是上陽郡清正坊內的保護神,且與定安樓的人關係很親近,連帝京即將來人的事情也說給他們聽。


    趙福生也就沒打算再隱瞞身體了。


    “朱光嶺既然告訴過你,這一趟帝京會有謝家人前往上陽郡,那麽有沒有和你說,帝京來人還有一個目的是什麽?”


    “說是還要接應一樁鬼案——”劉業全脫口而出。


    “對。”趙福生歎息:“朱光嶺竟然連這個事也和你們說了。”


    她歎完之後,便道:


    “我們徐州治下的昌平郡發生了一樁鬼禍,郡內將禍事暫時壓製後,沒法處理這個厲鬼,便上報帝京,約好在上陽郡碰頭,我們就是昌平郡來的。”


    劉業全道:


    “難怪、難怪——”他連連道:


    “我瞅著大人是與謝大人年歲對不上的。”


    說完後,他又問:


    “大人莫非姓丁?”


    趙福生失笑:他連這個也知道。


    不過她搖了搖頭:


    “我姓趙,是昌平郡治下萬安縣的人。”


    她故意提及‘萬安縣’,眼角餘光卻在看謝先生,卻見這位本來嗑著瓜子正上頭的謝先生在聽到‘萬安縣’幾個字時,眼珠往外一鼓,幸虧被他及時抬手按回了眼眶內。


    他的一雙眉毛如雪花似的紛紛落下,竟似是被驚掉了眉毛,可見此人對萬安縣是有印象的。


    趙福生將他反應看在眼中,卻並沒有將其拆穿,而是伸手一指丁大同:


    “這位才是昌平郡的大將丁大同、丁大人。”


    她說的情況與劉掌櫃預料的截然不同,這位精明的掌櫃一時間懵住了,看著丁大同,不知該做何反應。


    丁大同坦然道:


    “這一位是萬安縣的趙大人,此行以她為主,趙大人問話,你隻管回答就是。”


    有他發話,劉掌櫃這才回神,連聲應‘是’。


    “既是說到這了,諸位大人雖說不是帝京的謝大人,但也是鎮魔司的人,總歸是自己人,清正坊內的情況我也不敢隱瞞大人們。”


    劉業全道:


    “我先回答趙大人最初提及的第一個問題。”


    趙福生開始問他:清正坊內是不是不大太平。


    這也是昌平郡一行人最關心的問題。


    “不瞞大人,我們清正坊這幾年間,確實夜間有鬼。”他說完這話,肩膀一沉,像是卸下了渾身大石。


    範必死兩兄弟相互對望了一眼,眼中露出驚訝之色。


    如今世道紊亂,厲鬼橫行。


    可是普通百姓大多愚昧渾噩,得過且過,對鬼禍一知半解。


    清正坊內的鬼禍如果鬧到普通人都知道的地步,那麽證明此地並不安全,但為什麽劉業全等人卻仍敢居住此地?且清正坊的房子價格昂貴,還千金難求呢?


    “咱們鎮魔司內,一直不大太平,曆任鎮魔司銀將赴任後,最棘手的問題就是鎮壓厲鬼。”


    劉業全看得出來趙福生不是三言兩語就好打發的,索性將自己知道的情況和盤托出。


    “一般鎮魔司馭鬼者辦案,鬼來自外部,但咱們上陽郡的鬼,則來自鎮魔司本身。”


    他說道:


    “我到這裏好些年,前些年每年都提心吊膽的。”


    “無論白天黑夜,有時會聽到女人的哭聲,偶爾會有厲鬼出行。”劉業全搖了搖頭,“在這城中要想活命,便得想方設法繳納請神費,祈求大們庇護才行。”


    但是馭鬼者的庇護並不可靠,甚至有時馭鬼者本身比厲鬼還要可怕一些。


    回想當年的生活,劉業全的臉色蒼白,好半晌後,他才繼續道:


    “直到一年半前,朱大人來任後,才改變了這樣的情況。”


    在他口中,朱光嶺為人很好,“……極重義氣,一諾千金,對附近的人很是照顧,沒有濫殺無辜。”


    劉業全一連誇讚了好幾句:


    “最重要的,是朱大人來了之後,上陽郡的鬼禍一下受到了壓製。”


    他說的朱光嶺與趙福生一路從文興縣走來,了解的朱光嶺截然不同,仿佛天差地別的兩個人。


    一個製造了足以顛覆38縣的可怕鬼禍,殺了不知多少人;一個則是忠正義氣,維護了上陽郡百姓性命。


    “大人,他說的話不可信。”孟婆搖頭:


    “一個人的性情哪能相差這麽大——”


    她因為沈藝殊的結局,對上陽郡印象很差,再加上文興縣的覆滅,導致她對朱光嶺這位上陽郡銀將也很是厭惡,此時聽到劉業全提起這位大將時處處誇讚,當即麵露恚色。


    “是真的!”


    劉業全苦笑了一聲:


    “給我一百個膽子,我也不敢欺瞞大人們。上陽郡鬼禍很厲害,全靠馭鬼者鎮壓才能得保太平。”


    “朱大人來上陽郡之前,有時說天黑就天黑,厲鬼出行,運氣不好遇到就得死。”家家戶戶除了沉重的稅賦徭役外,還得額外想方設法的攢錢向鎮魔司繳納請‘神’保平安的符印。


    “朱大人來了之後,大家日子才好過些。大人有神通,能喚雨驅邪,隻要下雨,他老人家便會庇護百姓。”


    孟婆不信:


    “朱光嶺可不是好人。”


    劉業全急道:


    “我敢賭咒發誓,不信大人問定安樓內夥計。”


    本來跟著下樓躲在角落看熱鬧的諸位客人聽到這裏都點了點頭:


    “朱大人確實是個好人。”


    “他馭使的厲鬼法則與水有關,”孟婆不客氣道:“什麽呼風喚雨,分明是招鬼作惡。”


    “是與鬼有關。”劉業全點頭。


    孟婆聽到這裏,不由大感意外:


    “聽著你們竟像是知道內情。”她看向那最初領著眾人前往定安樓來的老頭兒:


    “朱光嶺馭使的鬼見水則標記,被標記後的人會溺水而亡,死後其生前留下的腳印會浮現,成為厲鬼行走點之一。”


    這一點從先前定安樓人皮厲鬼被‘製服’後,朱光嶺的鬼物現身便可見端倪。


    “大家可是親眼目睹,耍不了賴的。”孟婆冷聲道。


    劉業全隨即痛快點頭承認:


    “是。朱大人馭使的鬼神以腳印丈量人。”


    劉義真聽到此處冷笑了一聲:


    “什麽鬼都能被稱鬼神了?”


    他們先前一行人展現了神通,劉義真又身背巨棺,一看並不好惹。


    劉業全隻是普通人,照理說不敢得罪馭鬼者。


    可他一聽劉義真這話,臉上頓時露出不滿之色,強顏歡笑:


    “庇護了我們清正坊的這麽多百姓,怎麽不能稱為鬼神了?”


    他頂完嘴,心髒‘砰砰’亂跳,一時又後悔自己沉不住氣,連忙道:


    “諸位大人可能有些誤會。”他好聲好氣的解釋:


    “朱大人來後,我們清正坊才算陰陽回歸,日夜分明。”


    以前不分白天黑夜,厲鬼一複蘇,便隨即形成鬼域。


    前一刻青天白日,下一刻黑霧彌漫,眾人慌忙趕回家中躲避是常有之事。


    雖說上陽郡所屬郡城,有銀將鎮守,並沒有發生過大規模死人事件——可是厲鬼複蘇的次數多了,百姓提心吊膽,終日是不得安寧的。


    而朱光嶺來了後,鎮壓住了城內鬼禍,白天就是白天,唯獨入夜後才會開始下雨。


    這場夜雨對清正坊內的人來說,則像是朱光嶺的特殊標記。


    雨水所到之處,覆蓋成為他的鬼域,其他厲鬼無法進入他的領域,反倒使得雨水所在的地方格外的安全。


    這樣的情況隨著朱光嶺掌控上陽郡的時間越長,上三坊的百姓對他越崇敬,最終演化為明知他走過的地方會留下鬼腳印,踩中厲鬼腳印後便會被鬼標記,這就意味著,將來朱光嶺要是情況不妙,厲鬼複蘇,曾被他標記過的人都會死於厲鬼索命——哪怕明知這一點,上三坊的百姓也願意爭先恐後的踩雨中的腳印劉業全說完這話,那領路的老頭兒便將頭點個不停:


    “有朱大人腳印庇護,便百鬼不侵。”


    “百鬼不侵——”


    趙福生輕聲呢喃,她鬼使神差的看了謝先生一眼,心中生出了一股不妙的預感:上陽郡上三坊的百姓好像對朱光嶺印象太好,且很是崇拜。


    這位定安樓的劉掌櫃提起朱光嶺馭使的厲鬼時,沒有稱鬼,而是口口聲聲稱其為‘鬼神’——這種情況不大妙。


    在這樣的情況下,朱光嶺在上陽郡中,極有可能已經承受了一部分百姓香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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