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林匹亞。


    在莫爾斯的記憶中,奧林匹亞是一顆鬱鬱蔥蔥的青綠星球。


    在一切的一切開始之前,在流星般墜落的原體將新時代的前奏,順著無形的樂譜線,送往這顆已在舊夜中沉靜度過了太久的寧靜日子的星球之前,奧林匹亞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


    不聲不響,不動不搖,從嫩褐色樹梢上針尖兒般的綠色小葉子,到每個季節都在輪替的一層山崖底端的朦朦的薄霧,還有崎嶇岩石間的雪白城池,和城外灌木叢再往外的農田村莊,那些柔和的燈火顫動著微微地燃燒,淌過的溪水拍起在岸邊,喃喃地吟唱。


    人們騎著一些四蹄的動物,驅動著釘好的木車,帶著一捆一捆的獸皮、晾幹的鳥羽,或者新收的大麥,如果靠著河流和溪穀,就再加上一車用冰塊壓好的河魚,到城中央的集市裏頭去,扯上彩色的遮陽布,再在貨攤邊上放一串自己編的遮陽草帽。


    然後,就想象著回家時路過的神廟前,詩人們會怎樣地歌唱吧。


    ——來回的路上,記得要繞開路上放牧的羊群,誰知道會有什麽樣的爭端呢?


    在城外走的時候,遠處的兵營帳篷可以遠遠地看一看,如果靠得太近,地方領主手下士兵的長矛就要橫著往門口一擋。


    他們不會讓人進去,但就算無聊到換上一身服裝,施展一點小小的欺詐術法,進到兵營裏,很快你又會無趣地離開。沒有辦法的,這些地方除了糧食、長矛架子和錢袋,還能有什麽呢。


    在奧林匹亞,去看這些丘陵,許多的森林,山穀,沒有海洋的河流,平坦的歐石楠原野,要塞,星羅棋布的城邦,這些千百年也不改變的景象——不,再添上佩圖拉博離開洛科斯之前,最後那十餘年的恢弘作為吧!


    那麽,就還有三十年前建起的一批工廠,一些鋼鐵的蒸汽,全新的軍事防禦圈,更多的灰白或黃黑的交通道,地表上看不到但的確存在的新排水道,新的供電體係帶來的規整路燈,以及雙層的、反射著亮堂堂太陽的、在夏季需要用布簾擋住正午陽光的玻璃窗戶……


    所有的百態萬物,就這樣被星球的大氣卷著盤旋在大地上方的乳白雲層,恒定地包裹在宇宙的寂靜之中,像凝固的水晶,或封凍的琥珀,停留在莫爾斯對這裏最後的記憶中。


    如同一顆雙手可以捧起的透徹明淨的水晶球,一切都明明白白,幹幹淨淨的,匯聚成一個柔和而有節奏的熟悉的字眼,奧林匹亞。


    他的……家?


    他說出過這個詞嗎?莫爾斯想,他沒有。


    莫爾斯知道一定會有些不一樣。他失去的時間是二十年,與奧林匹亞作別則超過三十年。


    這段時間倘若放在舊夜裏,連一分鍾、一毫秒的長度都比不上;但現在是大遠征,在那明朗的、光華萬丈的夢一樣的偉大希望閃耀的日子裏,萬物競發,夢影閃爍,歲月變化得快得不可思議。


    雖僅僅幾十年的時間,卻不難想象,這顆星球上的人能夠補足跨越數百年的科技進展,在佩圖拉博和卡麗豐的指引與規劃之中,在基因原體親自的篩選和率領之下,奧林匹亞再怎樣變化,都不為過。


    忽然之間,一切都出現了,更新了。那顆星球出現在他的視線邊際。他沒有目標的想象,一下子猛烈地撞上了現實的這一片河岸。


    那些閃亮的細細的絲線,由金屬編製出的珠冠般的單絲網,明擺著就到了他的眼睛跟前。


    浮在軌道上的空間站,在漆黑的宇宙裏,突然沙沙作響一般地一圈圈出現,構成數條相互交織的人造的銀絲花斑條帶,織在整顆星球的外部。


    不計其數的商船在空間站與太空之間交換,數量雖不如人類帝國的核心王座世界泰拉,但其以奧林匹亞的似雪雲層和若隱若現的青翠地表為背景,結合精心規劃的條理性,帶來的規律的穿插和交換,反而強調了規則性與實用性相互結合的美感。


    在雲層之後,曾經如油彩般深淺不一的綠色星球中,一條條順著地勢而行的銀黑牆體,令莫爾斯聯想起星際戰士肩甲上的銀邊,抑或是天鷹旗邊沿飛揚的流蘇,將原始的青綠素材重新分割、利用,轉換為經過調整的、適應全新時代的另一種東西。


    奧林匹亞。莫爾斯想。


    它就像一棵枝葉繁盛的老橄欖木,濃綠一片,聳立萬年,枝椏和嫩葉子年複一年地私自搖晃著,在偏僻的平原荒野裏,沙沙地對著它們自己說話,讓寰宇黑絨般厚重而隱蔽的天幕蓋著它。


    直到有一日,人們找到它,發現它,用金銀的彩帶點綴它,讓它被重新發現了,讓天空重新地用另一種明亮又歡欣的方式籠罩著它,直到它被千千萬萬道金光重新地噴灑上一層清亮的釉。


    它不一樣了。不再是以前的奧林匹亞。即使它依然用著那個尤其古老的名字,但它卻已經離開了莫爾斯的記憶。


    不止是第三十個千年的記憶,它真正離開的,是三十個千年之前,那些曾經屬於他,也唯獨屬於他,與其他寥寥數個幸運或不幸者的記憶。


    那個更為遠古的奧林匹亞,最初的那一個。


    莫爾斯不確定該怎樣形容現在的……奧林匹亞,現在它是一顆獨屬於佩圖拉博的星球,鐵之主的試驗城與理想國。它是關於未來的一個前瞻性的縮影,和對過去的變革宣言。


    他靜靜地隔著鐵血號的舷窗,望著被改變後的星球。


    舷窗當然是關著的,反射出他自己的臉,那張被亂糟糟的黑色頭發劃分出的蒼白的臉孔,以及似乎總有些嘲諷意味的神態。


    從外表上看,他是沒有什麽變化;但佩圖拉博和奧林匹亞在向前走,帝皇率領的時代在不斷地邁步,把鄉間小路上不利於載具前進的水坑、樓梯扶手上剝落的木屑和田地邊緣細瘦而迷人的野花拋在後麵。


    莫爾斯聽著血液在擬造的血管裏平靜地流動,他並不感到彷徨或者困惑,也不十分激動。


    如果他仍然喜愛這片土地,那麽就是因為它是佩圖拉博的作品。


    ——突然,所有的思想都相互聚合,構成一根綿長的線繩,穿過迷宮,通向一個明確的終點:終點寫著一些字,讀起來像是他許多年前熟悉的語言,意思大致是,這裏名為奧林匹亞,但不是泰拉的奧林匹亞。


    從一開始就不是。


    在漫長的時間河流中,它曾經一度相似過,成為過……或許這份相似裏也有他的幾分手筆吧,他不會承認。


    現在,當河流分叉,星球選擇了更好的河道時,它就永遠不再是了。


    不,這又有什麽不好呢?他從來不是執著在過去中的人。


    佩圖拉博的成就令他驕傲。


    他從窗邊轉身,許多熟悉的麵孔都聚在佩圖拉博的辦公室中。


    無聲無息得如同不存在的康拉德·科茲;坐在文件堆上的馬格努斯;象征著荷魯斯·盧佩卡爾的那塊數據板——此時板塊畫麵中央空空如也,隻剩一張標滿軍事標記的地圖掛在書桌後的牆上;各自占據一張單人沙發的福格瑞姆與費魯斯·馬努斯;因為室內太過擁擠而跑去走廊上聊天的安格隆與伏爾甘……


    當然,還有佩圖拉博自己,換回奧林匹亞式的托加長袍,握著另一塊數據板,坐在他的鋼鐵座椅中。


    “莫爾斯,”佩圖拉博說,放下平板,指了指窗外,“鐵血號即將抵達能看見我的太空要塞的星球半麵。”


    “你的太空要塞啊……”莫爾斯挑起一邊的眉毛,用他平時無所憂慮的輕快狀態說話,“和山陣號比起來怎麽樣?”


    “從哪個方麵比較?”佩圖拉博問,“我要從哪個角度開始陳述鐵原號的優點?”


    在他背後,福格瑞姆發出一聲輕輕的笑。


    “羅格·多恩把他的山陣帶來了,如果能直接放在一處比較,就是費魯斯最喜愛的競爭模式,”鳳凰說,“這還是我第一回看見兩座太空要塞位於同一個恒星係內。”


    “它來了,”科茲說,以他獨有的夢囈般陰冷的口氣說,但這次卻是用於描述現實而非幻象,“鐵原號?”


    “鐵原號。”佩圖拉博確認道。


    他從鐵椅中站起,來到窗邊,凝視著它的造物逐漸在奧林匹亞星球朦朧的邊緣顯露的輪廓。


    首先是一道約有三分之一個奧林匹亞直徑長度的鐵灰色線段,出現在星球的側邊。接著,線段向一側展開了,變成一段彎弧,又擴成一道彎月般的邊,最後,一輪鐵灰的圓環正對著鐵血號的窗,定定地停住。


    在這直徑約兩千千米的鋼鐵空心圓環框架外側,隱藏在密封完好的鐵質縫隙背後的,無疑是眾多的探測儀器、遠程炮台和虛空盾發生裝置,任何一段圓弧,都可以補充一支艦隊的火力輸出——並且火力水準對標的自然是鋼鐵勇士的滿編攻擊性艦隊。


    費魯斯·馬努斯在他的座位上側身,銀鏡般的雙眼中盡是鐵原號的架構形態。他是最能看懂佩圖拉博的要塞設計的基因原體,正因如此,他格外為第四軍團之主在這座要塞上傾注的心血和技術而驚訝。


    空心圓環之中,嵌套著三層的同心圓式分區,中心的圓形成內聚的高聳形態,像一座雙麵的高塔。這無疑是鐵原號的核心大廳的所在,與供能及傳動等等複雜機械裝置的操控中樞。


    外側兩層中,每一輪同心圓劃分為規整的多個大段,作為不同的功能分區。不同的段,與不同的環,中間都有肉眼可見的空隙;段與段之間,依靠其共同依靠的銀白環形圈固定;環與環則以圓心向外延伸到框架上的三根筆直鋼條鎖定。


    這些分圈層嵌套的結構,組成了太空要塞的主體結構,就像一座分段的旋轉日晷,映照在恒星的光芒之中,漂浮在泰勒弗斯雪山的上空,無論是哪一麵,都被光芒與反射的純淨光澤所環繞、襯托,幾乎像是在自主地散發光明。


    ……或者一座城池,漂浮在星海之中的水上城池,在清醒夢中閃爍著明媚光輝的理想之城。


    在封閉的艦體外側,很難分辨每一個具體的分塊究竟有何作用,不過莫爾斯從不質疑佩圖拉博的規劃能力。不論是串聯區塊的廊橋和隧道,還是區塊本身不同的大小與布局,都絕對經過一名基因原體的精心設計。


    而這艘太空要塞建造所消耗的資源,對於任何一顆單一星球,乃至較小的星係,都完全無法想象。


    “感覺怎樣?”佩圖拉博低頭問,“有什麽……值得批評的?我將它同時作為城市、要塞和艦船設計。”


    “我當時是怎麽批評鐵血號的?”莫爾斯說,“我記得我給你挑了至少一百個刺,佩圖拉博。你確定要當著……”


    他意有所指地環視了一圈辦公室內的基因原體們。


    福格瑞姆正專心聽著佩圖拉博和莫爾斯的對話:紫衣鳳凰對能教導出佩圖拉博這樣一名基因原體的導師的好奇是與日俱增的。


    他雖遺憾於無法在一旁繼續觀察兩人的相處,但依然自覺地說:“我們先去找外麵的安格隆和伏爾甘?也不知道他們在聊什麽共同的話題……費魯斯,別盯著鐵原號了,你的母星總不能挖石頭造一艘給你。”


    “算了,”莫爾斯少見地退讓了,他拍了一下佩圖拉博的寬大衣袖,“我們換一麵窗……不,好吧,我就讓你驕傲一會兒。在這裏看它的外觀,我是挑選不出什麽明顯的薄弱點或缺陷的。如此簡練的圖形設計,還有多少能調整的?所以,如果你要問,我隻能說……”


    他笑了一下,“沒什麽可批評的,佩圖拉博。很有創意。考慮到羅格·多恩不在這裏,我會說至少從造型上看,我更喜歡這座要塞。何況伱終於不再濫用黃黑條紋了。”


    “……我在。”羅格·多恩的聲音從被佩圖拉博放下的平板中傳來。


    “哦,好吧,羅格·多恩。”莫爾斯並不在意,“我並不是背著你批評你,我的本意是背著你誇獎佩圖拉博。”


    “正是如此。”佩圖拉博說,從窗邊轉回來。在得到讚許後,他的舉止仍然維持在鎮靜的範圍之內,一如往昔,沉穩而克製。


    “謝謝你,莫爾斯。”他平靜地說。


    康拉德·科茲無聲地笑個不停,“借我用一下浴室,佩圖拉博。在降落的隨便什麽設備準備好後,再喊我。我感謝你。”


    “我從來沒想過世界上會有比我還注重清潔的基因原體,”福格瑞姆自嘲道,撩起他鉑金般的長發,讓它們從手指間滑落,“我想這些頭發足夠順滑了,你覺得呢?”


    “嗯。”費魯斯說,仍然專注地看著鐵原號的外形,嘴唇小幅度地動著,似乎是在進行一些秘密的計算。


    “費魯斯!”


    “哦,你的頭發很好,福格瑞姆。”費魯斯說,頓了一下,“真的。”


    “那麽,等康拉德回來,我們就可以出發。”佩圖拉博點頭,康拉德·科茲則悄然滑出門外,其速度之快、行蹤之詭譎,讓正巧經過門口的伏爾甘小小地嚇到一個瞬間。


    “我們先去我的太空要塞參觀,還是先回地麵?”佩圖拉博回到座位上,看著莫爾斯說。


    “地麵?”莫爾斯挑了一個選項。


    “好。”


    ——


    “我以為你會陪他們一起遊覽你的主城,佩圖拉博。”莫爾斯拉了一下飛行器艙室內部的磁扣,像個正常人一樣將自己固定,即使他並不需要。“那是你的客人,奧林匹亞之主。”


    “他們是基因原體。”佩圖拉博回答,坐在艙門邊的座椅上,為羅格·多恩的山陣號簽發臨時的奧林匹亞通行識別證。


    “我的兄弟性格各自不同,喜好也不同。與其將他們全部束縛在一處,隨我一齊行走,不如讓他們隨各自心願自由地觀賞遊玩。奧林匹亞已經為今天做好準備。最後,我們在洛科斯的王宮大廳中會合即可。”


    “有些道理。”莫爾斯認同了他的理由。他等待了一會兒,問:“洛科斯變化大嗎?”


    “尚可。”佩圖拉博回答,“我沿用了三十年前的我設計的城市框架,即長王子政變後的重建城池的設計格局。現在的建設主要以增添建築和非居民區的局部重排為主,不會變化到你認不出。”


    莫爾斯微笑道:“我已經快認不出奧林匹亞了,佩圖拉博。她如今是一顆在汪洋宇宙中散發光輝的明珠,獨一無二,舉足輕重。她是你的星球,完全屬於你。你居功至偉。”


    佩圖拉博看了他一眼,然後垂下眼簾。“我保留了一些東西。”他說。“你不會認不出奧林匹亞。”


    飛行器平穩地降落,風壓將周圍的草地卷平。艙門在氣流中開啟,佩圖拉博取下駕駛用的那根伸縮線纜,率先離開,等待莫爾斯跟在他身後出來。


    這是一片山崖下方的叢林,草木茂盛,枝葉遮天蔽日,飛鳥在林木間不見蹤影地鳴叫。動物的蹄印和野獸的生存痕跡分布甚密,在深綠色的葉片和蒼蒼的天幕中無處不在。


    處在此地,抬頭仰望而去,除去環繞整顆星球的軌道空間站在高空劃出的細細銀絲之外,竟看不見任何一處科技突飛猛進的證據。


    一切被封存在一種緩慢而祥和的原始之中,由較矮的蕨類托底,由空中密布的林葉封頂。


    莫爾斯注意到樹幹上宛如滾燙刀刃切割出的一些狹長痕跡。


    他伸出纏著黑布的手掌,接著,想到他其實已經做好了內在的軀殼,他猶豫了一下,讓黑布從手掌上脫落,直接用手指觸碰了那些火燒之痕。


    “洛科斯鹿……”他說,順著痕跡的走向看往密林深處。


    “你的狩獵方式真是不講究,”佩圖拉博說,“簡直是濫用靈能。還有前麵,那片被你整個翻攪過的土地,那裏被扭斷樹根後又遭遇封凍的樹木,過了好些年才逐漸恢複。”


    “能在約五十年之內恢複,算什麽好些年?不過一眨眼。”莫爾斯反駁道。


    “好吧,你說得對。”佩圖拉博歎了口氣,“正是一眨眼。不過你的眨眼有些漫長。”


    “哦,你終於退化到把形象的詞匯當成用於字麵意義理解的表述了?”


    “誰知道呢?”佩圖拉博問,小心地撥開前方擋路的樹枝,防止這些樹被自己掀翻。


    “好吧。”莫爾斯歎了口氣,向著密林打了一個響指。剛剛長好幾年功夫的樹木被再次向兩側扯開,翻卷出一片濕潤的漆黑土地,隨後,剔透冰晶再度鍍滿這條由樹木拱衛而來的筆直道路,霜晶瑩瑩,華美非常。


    “我相信下一個眨眼,它們就會長好了。”莫爾斯說,“現在,讓我們快些走,別再像在黏液上向前滑行的軟體動物一樣緩慢了。”


    佩圖拉博麵露笑意。“如果我放開了走,你是跟不上我的。畢竟我們的身高差距如今……”


    “走你的去吧,佩圖拉博!”莫爾斯飄了起來。“我不覺得你跟得上我。”


    他的聲音隨著風遠遠地蕩漾起來,在密林之中回響、消散。


    他們在冰霜之路上前進,時而莫爾斯在前,時而佩圖拉博在前,就像一種莫名其妙的小遊戲,其中漸漸地洋溢出一種無意義的快樂。


    順著懸崖而下的風從樹木環繞的中心地帶向他們吹來,他們聊起一些點點滴滴的瑣事,講彼此曾經是個多大的麻煩,佩圖拉博犯過多少雜七雜八的錯誤,直到那座小小的三層房屋出現在他們眼前。


    那幢小屋由石板和木板壘起,以本地黏土和植物汁水調配成的粘合劑固定。纏繞著的青藤和嫩芽愈發茂密,幾乎擋住了外牆上繪製的圖畫,並將許多手雕塑像的半成品包裹在藤蔓之中,似是保護,也像珍藏。


    那些尖錐、石錘,量尺,刮刀,都還一樣一樣地散落在矮桌上。


    莫爾斯從空氣中拽出一把躺椅,沒有任何附加的裝飾,也沒有加上來自馬庫拉格,或諾斯特拉莫,或科摩羅等等地方的印記。這隻是一把手工藤椅,由一個獨居了一萬五千年的靈魂親手編成。


    他將藤椅放在小院中央,讓陽光和微風吹過它,然後躺下,讓頭發散開。


    “你也不來給我掃掃灰塵,除個草,拔掉點野花,”莫爾斯笑道,閉上眼睛,讓藤椅輕輕地晃起來。


    “我敢動你的東西嗎?”佩圖拉博說,聲音中飽含純粹的笑意。“你說的簡直像這幢房子是你的墓碑一樣。”


    “你有什麽不敢動的,佩圖拉博?”莫爾斯說,側過頭,偏向佩圖拉博的方向。


    他聽見布袍摩擦的聲音,佩圖拉博彎腰撿起一把對他來說小得無法使用的尖嘴鑿,放在手掌裏擺弄。


    “我有什麽不允許你做的?”


    “我可不敢嚐試。”佩圖拉博回答,走向房屋側麵,拖出一個推車。


    莫爾斯睜眼,撐起上半身。隻見推車上擺著一組用黑布遮擋的石像。他沒有用超常規手段偷看。


    “這是什麽?”他問。


    佩圖拉博的手指在石像的頂部敲了敲。“我記得當時我有件小事沒學會做。”


    “雕刻出一個足夠出色的雙人石像,並栩栩如生地描繪出你是怎麽把我的頭敲下來的場景?”


    “不是那個,”佩圖拉博撤去黑布,讓大理石的塑像呈現在莫爾斯眼前。


    雕刻的主體依然是莫爾斯和年幼的佩圖拉博,但隻需一眼,莫爾斯就知道這副場景在現實裏絕對沒有出現過。


    因為他們正在爐火邊對坐,各自手持一條烤魚,莫爾斯的那條焦得隻剩骨頭,而男孩佩圖拉博手裏的烤魚則形態飽滿,油光鋥亮,一看便是烤魚之道上的絕頂大師。


    “你要在此道上戰勝我,又有何必要了?”莫爾斯聳了聳肩,雙手捏著自己的臉頰,將嘴角向下壓,“帝皇給你的聰明才智,就用在這上麵了?”


    “你剛剛才說,沒有什麽不允許我做的。”佩圖拉博故作搖頭之狀,擰眉感慨。


    “你一個四米高的基因原體,竟有如此惺惺作態的一日?”莫爾斯說,從椅子上翻下來,“將石料送來,又不可食用。快收去吧,我這裏保存了你最初的那個小石塊,和之後與安多斯王子比試的那座雕像。你要是願意,湊成一個係列展出得了。”


    佩圖拉博舒展雙眉,將黑布重新蓋上:“我確實很願意在閑暇時刻多做幾組石像,防止我技藝生疏,有朝一日雕刻的水平還比不上我石匠俱樂部裏的子嗣。但作為展出……還有待商榷。”


    “行了,佩圖拉博,”莫爾斯收起躺椅,“你還有什麽要同我展示的,鐵之主?”


    “許多東西。”佩圖拉博說,“我們從崖底登上洛科斯的那條小徑,我一動未動,不過據說最近有些塌方……我想不影響我們的攀登。洛科斯門口的石像換成了我的塑像,你知道那件事。我最開始設計的大劇院,由於將它承包走的商人經營不善,險些倒閉,幸得卡麗豐將它接下,改成公開的藝術公園。街道上的商鋪生意都很好,並且允許星際戰士免費用餐,但每個人有限量份額……”


    他停頓了一下。“這些是奧林匹亞屬於你的那一部分,莫爾斯。”


    “我不知道為什麽你現在笑得比我誇獎你的鐵原號時還誇張。”


    “我也不知道你為什麽笑的時候還不忘了要諷刺我兩句。”


    “現在帝皇要大吃一驚了,因為我們都什麽也不知道。”莫爾斯哼了一聲,拍了拍手,將黑布重新纏好,“你都這樣向我介紹了,為何不帶我直接去看看?”


    “當然,你這麽多年沒有回這裏。”佩圖拉博點頭,和莫爾斯並肩朝著山崖前進,許多年前已故的衛兵米太亞德帶他們走過的道路,現在仍然存在著。


    “回哪裏?奧林匹亞?”


    “如果你想……”佩圖拉博說,和莫爾斯一起走上他小時候需要人拉一把才能攀登的懸崖小路。現在,他要擔心的是不要一不小心把這條路徹底踩塌。“你也可以換一種稱呼。至少……我會稱奧林匹亞為母星。”


    “我的母星肯定不是奧林匹亞,我記得我和你說過……”


    “你指過夜空,我記得。當時你指的其實是泰拉。”


    “記性真好。”


    “所以你要怎麽稱呼這裏?”


    “哦,你以為我會說什麽?家?哈哈,可別想了。”


    他們不知疲倦地閑談著,走過平原,談論當時阿克斯人和洛科斯衛隊的戰鬥,想起佩圖拉博的那把劍;穿過城門,在這裏曾經燒起過一場火災,但那也是許多年前的事。


    在街道上,人們很清楚該怎麽歡迎佩圖拉博,知曉這位奧林匹亞真正的主人應該如何去接近,或如何適當保持距離;當十餘歲的佩圖拉博帶著他的改革成果經過街道時,人們也是這樣迎接那位永遠一臉嚴肅的冷臉青年。


    他們路過商鋪,經過工坊,有些當時佩圖拉博曾經跟隨學習的工坊,到現在還開著,隻不過主力已經從師傅換成了學徒,或者學徒的學徒。一家販賣羊皮紙的商鋪改行去做水果餅,就是餅裏仿佛還有股墨水的味道。


    一些以前莫爾斯看著佩圖拉博規劃城市時,指明了要種植的樹木,現在也是長大了,樹影兒在窗戶上搖著,高高大大的,粗壯的枝丫撐起綠蔭,愣愣地張望著街道,地上還散著幾片葉子。


    他們找到莫爾斯和佩圖拉博在皇宮外使用的工坊。地方依然保存著,沒有人去幹擾,距離因為無人修繕而倒塌隻差一步之遙。如今它們門廊歪斜,牆角落灰,陽光透過菱格窗戶,往室內紛飛的灰塵裏一照,映得像下著灰雪,紛紛地落下。


    “這下真是足夠像墓碑了,”莫爾斯說,在門口駐足,“但你當年畫在門上的幾何圖案真的很醜。我發誓。”


    “我的黃黑條紋呢?”


    “勉強能看。”莫爾斯笑道。“我們回奧林匹亞,第一件事難道是打掃衛生?”


    “你可以……像你以前最喜歡的那套一樣……”佩圖拉博暗示。


    莫爾斯用手指中間震動空氣的符文打了一個響指,整座小屋就如時光倒轉,灰塵散去,門牆潔淨,漏下的水造成的侵蝕被一種力量補全、複原。眨眼之間,一切回到三十年之前——是的,飛流的光陰的確抵不過一個眨眼。


    “這就一模一樣了。”莫爾斯輕輕抬起一腳,頂開了門。


    “還差滿架的作品,你當時把它們收走了。”佩圖拉博陪著莫爾斯進屋,手指摸了一下幹淨的台麵,“還有兩個人。”


    “安多斯,卡麗豐。”莫爾斯回過身,“卡麗豐近來如何?”


    “我與她約定要來此……”


    “進來吧。”莫爾斯打斷了他。就像最初一樣。


    沒有敲門,門口響起一陣輕微的推動聲。木門打開,一道身影出現在門外。


    那是一名女子,她的侍衛遠離在周圍,隻有一名親近的侍女在身旁照看。穿一身寬鬆的金白長袍,微微用力地握著一根鍍上鐵色的木杖,梳理整齊的發頂戴著她的鐵王冠。


    即使需要一根木杖支撐,她的體態仍然流露出她內在的力量和堅定,與此同時,也未曾拋卻她年輕時便擁有的柔和之美。


    她的麵容雖已布有歲月的痕跡,皺紋細密,皮膚色澤變深,眼神也不如三十年前一般明澈,但其中依然保持著一種珠露般的光彩,一種唯有時間能賦予的深邃與明亮。


    “我的頭發是不是有些太卷了?”卡麗豐注意到兩人對自己的打量。


    她微微一笑,聲音和緩,用空著的那隻手,捋了捋自己摻著銀絲的蜷曲發尾。


    “戴了太久你送來的發帶,阿博。唉,現在頭發都順不直了——你都回來了,就送我一條新的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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