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見自己血管中火山般的奔流。當他呼吸時,他血脈中的熾熱溫度在耳骨邊滾動,帶動了腦後神經的疼痛,一次抽搐,接著是下一次。


    順著將他咬傷的那種刺痛,他聽見自己經過一定改造的身軀在羊皮卷般的長袍裏嘎吱作響:刺痛仿佛正掐著他的心髒,雕刻著他肌肉之下的骨頭。一次。又一次。


    這與他曾經的孩子有關。


    這與他的基因之父有關。


    這是馬格努斯的回響。


    且不止於此。


    阿蒙發現自己倒在小金字塔的冥想室中,高遠天頂內側雕刻著提茲卡周圍繁星的海圖,半裝飾半真實的星海凶獸——如今已被證明是亞空間深處的危險渦流與凶惡魔怪。


    利爪在黑暗中蠢動,如聖甲蟲爬行般的摩挲和低聲哢噠不絕於耳。凶獸的猙獰眼睛在恍惚間盯住了他,和厄兆的隆隆轟鳴一並穿透他的顱骨,無形地施以近乎有形的精神折磨。


    阿蒙揮去亞空間在他的心靈中留下的灼灼如焰浪濤,室內重新恢複明亮。普洛斯佩羅的熾熱陽光穿過高空的靈能護盾隔離層,轉化為溫和而明亮的柔光,在室內浮動的微塵顆粒中泛起晶瑩的漣漪。


    靈能之火從燭台上一一熄滅,明光進一步湧入小金字塔。


    金字塔外是提茲卡的長街,在午後近傍晚的澄澈光輝中,於無數光潔的玻璃麵和鑄造建築物的裝飾性水晶嵌合板上反射,又透過許多麵集市與平頂房上層用於遮蔽陽光的各色布片,折射出一千種璀璨的光輝。


    阿蒙再度眨眼,呼吸急促不定。


    燃燒的火。月亮。戰錘邊沿的刹那反光。水上的棕褐油料。青藍電光。莎草紙燃燒後飄飛漫天的殘渣與碎屑。蒼穹下的塵埃在狼嚎的回蕩中凝聚成扼住喉嚨的可怖濃煙,而一條生有豔麗羽翼的巨蛇依然盤踞在大金字塔的邊緣,嘶聲尖嘯,就如它所推動的厄難終於從紗幕後探出惡念的蛇首……


    預言的幻象如舊事重提,和馬格努斯的離世從他胸膛中挖空的那一塊存在一並降臨。和兩百年前沒有一絲變化。


    他搖晃著,從天地的旋轉中控製住自己的狀態。血從他的嘴邊流出。他口中有一部分被他咬破了。


    馬格努斯。普洛斯佩羅。兩個決定他生命的名詞在他眼前交織,兩者都足夠令他難忘,而兩者也都在誕生之初就注定了被血與火吞沒的命運,正如從兩個世紀以前就回蕩在他夢魘中的無數個瞬息。


    他否決過它們,但馬格努斯依然從每一個千塵之陽的靈魂中消失不見,那一輪火舌旋舞的烈日,陡然爆發成一千點破碎的塵埃,在空中四散消失,在他們的靈魂深處殘餘下永恒的燃燒餘燼,灼穿了提茲卡海峽的甘苦風聲,與混雜著鏽斑的塵土。


    阿紮克·阿裏曼或許是最後一個見到馬格努斯的人,阿蒙想,當馬格努斯從佛泰普金字塔離開,執意帶著少數聖堂講師和學子登上萬丈光芒號[1],僅此一船向浩瀚銀河深處遠航時,他就對此有所感召。


    不久之後,他知道自己失去了他。他唯一的孩子。


    就算在原體與帝皇的關係下,他放棄了自己貿然占據的位置與稱呼,一切都變回心領神會的無聲暗語,他們依然關係緊密。


    可最後一刻,他甚至無法為馬格努斯做些什麽。


    亦沒有道別。


    至於普洛斯佩羅……狼群的嘶吼仍然在他耳邊回蕩,他能嚐到那迫近的回聲——狼代指了什麽?


    他歎了口氣。有一段時間他甚至認為那會是太空野狼……怎麽會呢?原體黎曼·魯斯和他們的馬格努斯明明相與為友。


    影月蒼狼?不,沒有理由啊……在五十年前,智庫製度的鋪墊尚未完善時,還在影月蒼狼作客的圖貝克對盧佩卡爾的友好記憶猶新啊……


    小金字塔的簾幕敞開,不遠處就是提茲卡大圖書館,如同一顆遺留在世的光輝眼眸,停駐在基因原體一手重建的城市中。阿蒙咳嗽了幾聲,從喉嚨裏泛出一股幹澀的血氣,就像沙子滾過石頭的輕噝。他目視光輝,尋找著他所需的力量。


    沒有人……他想,沒有人能從這兒再奪走普洛斯佩羅。即使預言順著陰影再度被渡鴉銜來,但不再會有了。他不容許自己迎接第二度的失去,何況這樣將是他的孩子所不願見的失去。


    他從維持冥想的廳室中走出,手指撫過胸口的聖甲蟲時,那隻黃金甲蟲見證了他手指的顫抖。


    他已經聽見鋼鐵勇士在提茲卡之外的聲音了,他們並不嘈雜,冰冷的鋼鐵在郊野的空曠平原上嗡嗡作響,和他們的心智靈氣一樣,早已被打造成沉靜而富有力量的鐵塊。但這些戰士的存在令他有一種超越直覺的陌生,就像他們與時代格格不入。


    在這樣一個關頭,一個馬格努斯不知為何離他們而去的瞬息——哦,阿蒙早有預料了,也許各個學派的首席也有所了解,但多數人永遠不會知道他們父親的存在怎麽會突然變成一個不可愈合的內心空洞,永遠。


    他們的心將在痛苦的狂野中躁動,被馬格努斯曾經的威嚴和慈愛托起,暫且漂浮在水麵以上。但總有一天,這些脫離枝頭的樹葉將旋轉著沉入水下。


    是的,在這樣的一個關頭,鋼鐵勇士的到來會是巧合嗎?還是他們對此有所了解,了解第十五軍團無從認知的真相?了解在近日數月,自烏蘭諾大捷以來就不曾從銀河之中散去的陰霾?他們幾乎不比任何人知道的更多……哪怕問題是軍團原體的死亡……


    他們將談話。鋼鐵勇士這一部分軍隊的領導者,以及駐守普洛斯佩羅的無形者,沙塵大師阿蒙。


    普洛斯佩羅將從中獲得指向填補胸膛中痛苦空缺的路牌,而這將成為他們重新返回這一陡然陌生的世界的第一次邁步。


    他咽下了嘴裏的苦澀,還有揮之不去的不安。


    ——


    “無法確定。我們身處黑暗的危險之中,而描述這一危險本身,就違反了我們與基因原體、與帝皇的協定,何況對於黑暗靈能的感知,我不認為我們勝過了你們。我能夠告訴你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原體馬格努斯在他的路途中拯救了我們的性命,而我們相信,唯有他在那一刻能做到那一切。”


    “原體救了你們。”


    弗裏克斯點頭:“毫無疑問,我們因此有幸來到普洛斯佩羅。我想我們必須向他表達感謝,如果普洛斯佩羅能夠幫助我們聯係我們的基因原體,我相信我們的基因之父也將為他摯友的無私幫助送上讚美和祝福。”


    “讚美?”阿蒙的表情讓弗裏克斯感受到某種怪異,其中包含了審視和猶疑,以及一道抹不去的痛苦,“讚美我們的原體馬格努斯?”


    “這正是我所相信的。”弗裏克斯堅定地說。


    “看來你們並不知道,之後發生了什麽。”


    “我們的確對此一無所知,除了隨後不久出現的猛然爆發的黑暗。”


    “整個銀河都必然知道那一個瞬間,”阿蒙說,他疲倦的臉上閃過思考,而他的聲音一直十分低沉,平淡而壓抑。


    “我們的基因之父的遭遇,恐怕與之相關。既然——你們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那麽就去城郊住下吧,鋼鐵勇士。等待通訊恢複,等待你們的父親。第十五軍團接下來恐怕無心接待你們。”


    “之後發生什麽事了?”弗裏克斯不得不問。


    “你希望知道?”


    “如果伱願意講述,九連長。”


    阿蒙的表情更加內斂,從外側的視角看近似某種靜默,他的手搭在他樣式對於一名第十五軍團學者而言略顯凶惡的頭盔上。


    “我們並不知道……背後隱藏的一切,”阿蒙說,“我們駐守在普洛斯佩羅,在黑暗降臨時,與世界上的任何人一樣,無法觸及陰影的實質——其中蘊藏的恐怖足以攔住任何對浩瀚洋有所了解的人。而與此同時,真正讓我們……”


    沉默來到了兩人之間,弗裏克斯注意到守護在這座小金字塔周圍的其他千塵之陽亦靜默無聲,就像陷入永恒自問的鐵人偶,反複聆聽並質疑著自己的內心。這不是一個好現象。


    “如果你們不願意說……”


    “不,”阿蒙搖了搖頭,目光回到弗裏克斯身上,他的聲音在房間裏回響,仿佛穿過了磚石與玻璃的限製,在更廣闊的距離裏引起震顫,“不。”他繼續說,“告訴你們的原體佩圖拉博,第十五軍團之首,赤紅的馬格努斯已經身亡。”


    他停頓了,允許弗裏克斯墜入無言的震撼。戰爭鐵匠在盔甲內同時感受到鋼鐵的冰冷,與甲胄帶給他的受保護。他繼續注視阿蒙,從對方的凝望中得到了一些新的模糊的體悟。


    “我們為我們的命運付出不應當的代價,這如今已經無可挽回。”阿蒙接著說,“我們隻剩普洛斯佩羅,塵世中的明珠,而它不能再被失去。這或許是我們僅存的機會,以及原體夢想的殘響。在這裏我們將保護我們的家園,在城池的邊緣屹立不倒。”


    弗裏克斯從怔愣中回歸,他的思維先情緒一步,進入機械般堅定運轉的齒輪結構之中。


    阿蒙沒有提出要求,這並不意味著鋼鐵勇士可以無動於衷。


    “如果光之城受到威脅,”他說,“我們必將返回普洛斯佩羅,抵禦外敵的侵擾。如果可能,鋼鐵勇士軍團將派出更多的戰士。這是凱多莫·弗裏克斯代表如今位於普洛斯佩羅的三萬鋼鐵勇士許下的諾言,為原體馬格努斯可敬的救助,與我們之間的友誼。”


    馬格努斯,這個單詞同樣在弗裏克斯口中變得酸澀而發燙,像強酸一樣難以說出。他們還不能公開自己與馬格努斯百餘年來的熟識,而弗裏克斯仍然在努力接受馬格努斯的突然離去。


    的確,近日時局多變,萬般議論紛繁,網道之中亦有所耳聞,但一個原體的死?


    與影月蒼狼之首的倒下一樣令人心驚。


    “如果,”阿蒙重複道,“如果。這一如果的降臨之日或許不再遙遠。”


    “但近日亞空間航道不是正混亂不堪,難以穿行嗎?”


    “我沒有可以拿出的證據。”阿蒙說,“但厄運的降臨從來沒有先兆。馬格努斯的離去正是如此突然。普洛斯佩羅會銘記一切……戰爭鐵匠弗裏克斯。”


    阿蒙看著他,似乎在辨認著什麽。“弗裏克斯,也許我聽阿裏曼提過你。”


    “阿裏曼?”久違的名字重回戰爭鐵匠心頭,他隱約地能夠記起那昔日的朋友,不,在一切於他腦海中重複百遍的網道枯燥舊憶中,所有記憶嶄新如在昨日:阿紮克·阿裏曼蒼藍的眼睛穿過時間凝視著他,那張橄欖色皮膚的臉上似乎還殘留著一絲笑意。


    “我曾經認識他,”弗裏克斯含糊地說,知道阿裏曼恐怕不覺得他還活著。那位黑鴉應當沒有把他的失蹤宣揚開來,否則他們遲早將被證實,這批鋼鐵勇士全部是名錄上的已死之人——即使他可以辯解,稱這是一項漫長的隱秘任務。


    “我很期待與他重逢,希望阿裏曼不要太過驚訝。”他很快補充道,這句話出自複雜的真心,而弗裏克斯不擅長剖析這份情感中包裹的全部因素。


    “好。”阿蒙微微點頭,他的雙眉略微舒展。他站起來,行動並沒有一個阿斯塔特應有的輕捷。他戴上頭盔,臉隱藏在了無形的麵具之下。


    阿蒙是否是一名完全的阿斯塔特,是一個流傳範圍並不大的謎題。他年歲不輕,身具奇異靈能,卻的的確確穿著一套阿斯塔特的戰甲。也許除了馬格努斯,已死的馬格努斯之外,這個答案無人再能解答。


    頭盔擴音器幹擾了他的嗓音,也掩蓋了更多黯然的流露:“我所侍奉的基因之父救了你們,我祝願你們珍惜生命。”


    “毫無疑問。”


    ——


    暗淡群星間的光暈引起了阿紮克·阿裏曼的注意。他看見隱隱流動的暗光在星海間穿行,如有形有智的洋流穿梭無常,乃至令他質疑這片蒼茫星空是否心有惡意。亞空間的紊亂波濤絆住了他們的腳步。而那湧動的黑暗啊……


    他凝望著寂靜的深空,深深吸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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