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三十,晌午。


    西京沈府。


    陽光碎如穀粒,在人工迭石上滾動。


    仿佛春(院落名)內層層攏著的帷幔被銀鉤挽起,沈鐵心身著素白紗裙靠坐在一池碧水側畔,長發披在肩側,像駐留至夏日的一抹殘雪。


    池中,數十尾紅色錦鯉團簇,等著那幾顆撚在主人丹蔻指間的魚食,如一間開在水麵的花圃。


    沈鐵心視線隨意散著,鬆了指尖。


    魚食墜在水中,無數鮮豔色塊陡地衝撞凝聚。


    與此同時,在沈鐵心心底,一塊沉鬱的血斑再次鮮明起來。


    她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小魚兒。


    曾經自己最親密的好友,誰知卻被接連奪走兩次。


    第一次是死亡。


    第二次是當她知曉了去年西京諸事的全貌。


    沈鐵心認識小魚兒多年,見慣了後者的豐滿、嫵媚、慵懶,仿佛是一條人畜無害的錦鯉。


    然而直到沈摩耶將關於伏波幫的宗宗卷卷放在麵前,她才發現自己認識的小魚兒隻是一個幻影。


    幻影之下,真實的敖知弦擅長以姿色挑弄控製,喜歡以酷刑折磨虐待——彼時她在沈府時明明柔弱得像一隻幼貓,但身上的惡名卻足以將五大三粗的水匪嚇得失禁。


    那個時候,世界還有太多的麵貌並未讓她知曉。


    穿過正和二十九年的夏日與秋風,隨著沈鐵心對敖知弦的了解越多,她與小魚兒的距離便越遠;她與小魚兒的距離越遠,對洪範的仇恨也就越縹緲。


    老祖宗難得看好一個後輩。


    沈鐵心嚐試過自我說服——既然洪範隻是有仇報仇,那便放過此事吧。


    但洪範卻不肯放過她。


    一次次,她反複夢見那日的刀光、血泉,每每在窒息中醒來,渾身汗濕。


    時間已過去一年多。


    夢中敖知弦的麵目已逐漸模糊,可光與血卻越發明豔亮麗。


    魚群還在等食。


    沈鐵心指尖繞住白發,呼吸急促。


    她不得不繼續恨洪範了。


    她從小厭惡武道,如今便像厭惡武道一般去厭惡這個男人。


    她追蹤他的動向、了解淮陽國的戰局,滿心想著聽到些能讓自己出口惡氣的消息——若是那人戰死便最好。


    但事與願違。


    一次次,沈鐵心覺得這個名字成了一把刀,劈開自己裹著的驕傲與漫不經心,這個人則成了一扇窗,透過他世界正展現著真實、暴力、野蠻的另一麵……


    七尺外,侍女靈犀看自家小姐患了癔症般地呆坐,被過去的幻影俘獲而不自知。


    啪噠。


    她故意用腳間踢了枚石子。


    沈鐵心眼神聚焦,見池水中群魚俱震猛地沉入水裏,仿佛一瞬間凋盡的花。


    “小姐。”


    靈犀猶豫著喊了一聲。


    “找到堂兄了嗎?”


    沈鐵心定了定神,問道。


    她說的堂兄是“朔風”沈雨伯。


    “沒找到,幾位少爺都不在,左右也不肯說;最後奴婢去馬廄那邊問了人才知道他們果然是往鹹尊橋看比鬥去了。”


    靈犀回道,咬著嘴唇。


    “幾位少爺也真是的,都說了不去給那人捧場,沒想到一個都靠不住。”


    她本以為小姐知道此事會發怒,但沈鐵心卻沉悶著不說話。


    “小姐,我之前聽府裏幾位師範說了,燕師範這次是有的放矢、修為優勢巨大,那人鐵定贏不了的!”


    靈犀見狀不由擔心,寬慰了一句。


    “嗬。”


    沈鐵心冷笑著白她一眼。


    “他們說你就信了?燕星津當初不也說手到擒來麽?”


    靈犀垂頭,絞著手指不知所措。


    半晌後,沈鐵心生夠了悶氣,猛地起身,把手裏被汗沾濕的半把魚食擲在水麵。


    “我們也去……”


    她看著瘋搶的魚群,低聲說道。


    “啊?”


    靈犀瞪大眼睛,以為自己沒聽明白。


    “啊什麽,去備車就是了!”


    沈鐵心命令道,別開目光。


    半個時辰後。


    一輛未標家徽的豪華馬車轉入沿江道路,在石板路上起伏顛簸。


    車下,四位護衛身著便裝,以蠻力在人山人海中破出條路來。


    半刻鍾後,車子在最好的觀戰位置停下,護衛們頂著路人的怒視在前後強行隔出三尺空間。


    距離午時還有一刻鍾。


    沈鐵心悄悄撩起車簾一寸,朝鹹尊橋小心翼翼探出目光。


    她還未做好準備便看到了洪範,舉著的手腕不由微抖,待想到對方不可能發現自己,才略略安然。


    相比一年前,他膚色暗了少許。


    人長開了些,五官更深削,少了分中性美多了分陽剛氣。


    最是不變的身上沉穩平淡的氣質,看著不像少年。


    明月樓初見的時候,她就覺得他不像少年。


    沈鐵心默然想著,不知為何莫名的怕被人發現,以至於不敢多看。


    今日的鹹尊橋,哪怕摩肩擦踵也不足以形容。


    無數喧鬧聲疊合成蚊蟲般的嗡鳴,唯有幾個吆喝聲格外響亮。


    那是西京幾個最大的賭檔就地開盤。


    洪範一賠三,燕星津一賠一點四。


    沈鐵心掀開另一側的車簾,遠遠看到一位滿臉橫肉的光頭壯漢押了一千兩銀賭洪範勝,引發一陣叫好。


    靈犀見了這一幕,心裏發癢。


    “小姐,我們要不要也試試?”


    她小心問道。


    “你覺得該押誰?”


    沈鐵心反問。


    “燕師範吧。”


    靈犀手指點在腮邊,回道。


    “額,其實奴婢也不懂,但燕師範修為高那麽多,府裏人都那麽說。”


    沈鐵心不置可否。


    “修為高就能贏麽?”


    “你覺得燕星津去了淮陽國敢殺淮陽王嗎?”


    她翻了個白眼。


    “難不成小姐想押那個人?”


    靈犀不敢置信道。


    沈鐵心聞言瞪侍女一眼,尷尬地拽住裙擺。


    “那就聽你的押燕星津行了吧?”


    她怒道。


    “嗯,那我們也押一千兩?”


    靈犀從來沒有參與過賭博,此時雀躍不已,取出銀票便想喚來侍衛。


    然後她就被沈鐵心突地拉住。


    “還是要押洪範。”


    她鬼使神差變了注意。


    “小姐?”


    侍女疑問地看過來。


    沈鐵心有些慌亂。


    關鍵她也說不明白自己的想法——她打心底裏期望著洪範被燕星津擊敗,卻又打心底裏認為燕星津無法做到。


    “燕星津,燕師範他,他贏不了的,他終究隻是常人……”


    沈鐵心期艾答道,絞著手指,臉頰羞恥發紅,唾棄著自己的軟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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