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四月初二。


    夜色初上。


    爾白城頭,火盆的焰光飄揚似獅鬃。


    數百工匠爭分奪秒地修複角樓與雉堞,釘錘聲、號子聲不絕於耳。


    “洪少俠,今日斥候回報,發現蟲群建造了新的母巢,位置在北方八十裏外的秋英山。”


    蕭楚一身金甲,扯住披風避過扛著木頭的三名力夫,穿出角樓。


    “此山通體岩質,隻山南平緩處覆著薄土;母巢被建在山腹的天然洞穴深處,守衛森嚴。”


    她在另一側的寬闊城道上站定,鼻尖上泛著月亮的冷光。


    “有可能再刺殺一次母蟲嗎?”


    “殿下,我的沙流刀可以迅速切割岩石,如果是要在地下打通幾層石壁,那不成問題。”


    洪範斟酌後回道。


    “但如果是穿透一座石山,我恐怕力有不逮。”


    蕭楚聞言迅速掩去失望,微微苦笑。


    “越是大戰越難以取巧,是本宮心懷僥幸了。”


    不遠處的城段雙色摻雜。


    夯土基層原本被蟲群掘塌了一半,這兩日又被洪範用沙土固化為岩石修補,解了守軍的心腹大患。


    蕭楚凜然自省。


    在這段不長的時日,身旁之人接二連三給出太多驚喜,以至於局勢每有挑戰,包括自己在內的勝遇軍一應高層就不由自主有所期待。


    如此英才,確非一把“禮遇天下”就能膺服。


    “今日本宮令周公出城巡視,見大批亞蟲集結,總數量超過七萬,預計明日就會再進攻。”


    蕭楚的語氣稍作嚴峻。


    “我看城外沒有再埋設炸藥。”


    洪範瞥了眼被清開的城下,問道。


    “再埋也無用。”


    蕭楚搖了搖頭,看向遠處。


    月下的荒原布滿了斑斕閃爍的銀光,那是蠕動的黑潮。


    “蟲群的外貌與行事風格具有欺騙性;少俠切莫小瞧它們的智慧,同樣的招數對帥蟲往往無法第二次起效。”


    她提醒道。


    【帥蟲未必能理解火藥與爆炸的關係。】


    洪範本想如此辯駁,但想起蟲潮新選擇的母巢位置,把話吞回肚裏。


    幽湖在右,受月青藍。


    他突然想起之前所見的黥麵武士,以及他們臉上新紋的“充軍敢死”四字。


    “我記得四日前有十幾位武者隨戴星主作戰。”


    洪範問道。


    “都戰死了。”


    蕭楚回得毫不經意。


    “一共十七人,各有燒殺擄掠之重罪卻逍遙法外,有兩人的大名甚至還掛在集惡榜上;如今蟲災西來,他們狼奔豕突間被我軍所捉,以死贖罪也沒什麽可怨的。”


    她突地看向洪範。


    “這兩日,本宮看你與古槍魁似乎一直有事想問。”


    蕭楚說著揮手示意親衛們退開些。


    “本宮長久在外,沒那麽多避諱;趁現在沒有他人,你問吧。”


    她話語灑脫。


    “是關於翻天社。”


    洪範一邊說一邊注意對方麵色,未見到變化。


    “上次交戰,蕭堂皇又對著古兄嘮叨,依他所言,不止千眼魔神還活著,祖龍已危在旦夕。”


    他壓低了聲音,確保話語不入第三人耳。


    “荒謬。”


    蕭楚回複得平靜且不屑。


    “翻天社也好,潛蛇宗也罷,都是群為一己之私編造謊言的反賊。”


    她吐字如落錘。


    “這些鼠輩繼我蕭氏傳承,卻承奉異族、顛覆謀反;你不知曉,在這二百年間不斷有翻天社叛逆自海外歸反投誠——十三王所言毫無實據,是他們每一人都承認的事。”


    洪範相信蕭楚的話。


    他之前翻閱過記載,明確說百年內祖龍在喚龍節現身過十三次,最近一次是二十年前。


    但即便如此,他依然不時會想起在金海城內視時看到的那隻紫色眼睛——這邪異的眼睛此刻也還埋在他眉心深處。


    “蕭堂皇強調他祖上在神京龍宮裏親眼見到了千眼魔神。”


    洪範再問道。


    “那就當他說的是真心話吧。”


    蕭楚笑了。


    “二百年了,他還相信十三叛王的胡言亂語,以至於參與進如此大的亂子,想來是對祖上深信不疑了。”


    “但洪少俠你當知曉,魔神為祖龍所戮乃天下共知,當年的戰場就在漢州以東的重山之中,留下了規模遠超‘食心無常境’的‘紫無常’。”


    她答得特別耐心。


    作為大華長公主,蕭楚固然覺得這些問題荒誕且無意義,但她身為統帥深切明白照顧安撫洪範與古意新的情緒正是自己的重要工作。


    洪範默然頷首。


    無常境是強者死亡後殘留的精神所造,既然有了紫無常,那千眼魔神必然是死在了戰場。


    但想起蕭鎮邪、蕭克非赴死時的神色,蕭堂皇懇切的言語,乃至於他們三人的名字,洪範仍有困惑。


    若隻為門戶私計,一個謊言真的能說二百年、傳十代人?


    拋開祖龍與千眼魔神的過去,眼下這場大戰的異常又該怎麽解釋?


    他的問題有許多,但現下每一個都說不清楚,也就沒必要再說。


    蕭楚在親衛的拱衛下離去。


    四野無風。


    雲層靜置於大氣中,孔隙中藏著參差的蒼空。


    洪範獨自登上角樓。


    透過隱約可見的無數飛蟲,他仿佛聽見無聲的洪流奔騰在高處。


    ······


    次日,四月初三。


    中午。


    洪範帶著鋼盾重斧,背了投槍,站定在城頭。


    一如蕭楚所預測,蟲群發起第二次攻勢。


    此時爾白城外的真蟲數目在一萬九千,而勝州境內的真蟲總數應當不會超過三萬。


    至於不需要母巢也能隨處孵化的亞蟲在這三日又聚集了近十萬,總體規模已經很難想象。


    蟲潮攻勢照舊,先是空中騷擾,再是地麵部隊頂著重炮與強弩前進。


    起初,真蟲慣例破壞城牆,很快發現牆體強度有了本質變化。


    洪範當前製造的岩石抗壓強度在二三百兆帕,與花崗岩類似,不僅數倍於普通水泥,更近百倍於夯土。


    隻一刻鍾功夫,蟲群便轉變策略,改架蟲梯上城。


    城牆分擔的壓力少了,城頭的負荷就更重。


    按兩個小時一次輪換,守軍連續作戰了三十六個小時,從初三正午一直打到初五淩晨。


    在初五子夜,城頭已成為不忍卒視的修羅屠場。


    屍體隨地鋪陳。


    有的扁塌塌瀝幹了血,在鐵甲正中貫出個能透光口子,有的被口器嚼碎一半腿腳,有的被切豬油般斜分為二,更多的青麵毒發而亡。


    卯時初(早五點),兩軍戰勢稍緩,守軍輪替城防。


    洪範借這機會短暫下城,在長椅上坐著猛猛灌了半肚涼水、啃了兩個幹饅頭,期間一位胡子花白的老匠人手持甲片與紅繩,替他緊急修補鋼甲上的十一處破口。


    水足飯飽,他僵化的腦子活泛了少許,提著兩柄簇新金瓜往回趕——爾白城三個武庫已經在戰前裝滿,上好的鋼甲都有八萬挺,莫說其他各式兵器。


    洪範尚不知曉這一戰的戰損,隻知道上一次大戰收獲的生機才消化小半,現在又已抽滿。


    【功利的說,烈度太高的戰爭對星君有些浪費……】


    他正想著,便見到登城步道上有位軍官領著抬竹擔架的二人,運了挺高大屍首下來。


    【等閑小兵都是被拖下來的。】


    洪範冒出個念頭,好奇定睛去看,努力辨識後才認出死者是與自己一路北上的柳笛城先天陰飛虎——他麵目發紅腫脹,原本自豪的長髯隻剩下短茬,雙手無力垂在竹竿外,隨著搬運者步子晃蕩。


    “勞駕稍待。”


    洪範上前。


    致命傷在胸口,表皮連帶著五髒焦熟,間或閃出紫色電火。


    再探問,對曰“陰派主在輔助古槍魁抵擋紫電賊時不慎受了一掌”。


    如是,一先天死在元磁手中。


    如是,一人死在人蟲大戰之中。


    無法有更多言語。


    洪範隻默然點頭,目送這位相識未久的友人遠去,而後徑直登城。


    破曉前的天空灰蒙沉鬱,如一張巨掌要攫取整個人間。


    洪範望著遠處湧來的新一批真蟲,腦海中早忘了什麽生機何種境界,隻一片茫然壓抑的空白。


    廝殺再開。


    城上城下壓了近兩千真蟲,與之放對的是勝遇軍“者字營”——此營滿員有六個千人隊,以三分之一的勝遇軍老兵作為骨架新建,但依然頂不住局勢。


    所有人都太累了。


    蕭楚再三調度不見效果,隻得又一次揮舞紫金雷旗。


    雷鳴數息後傳來,洪範循聲望去,見爆炸處在幽湖的湖堤。


    塵暴散開,露出石堤十餘米寬度的破口。


    湖水自此湧入低地,很快將缺口擴大為數十米的傾斜灘塗,以至於樹神親衛一時間也難有作為。


    將蟲第一時間便受到指令後退,但信息素的散播有著極大時間延遲。


    水域的擴張似緩實疾,在障礙處躍起浪頭,地隙處卷起旋渦,五分鍾便橫跨爾白城南,使陸地成澤國。


    真蟲甲殼沉重,無法浮水。


    潮湧之中,體格龐大者固然能抵住衝擊在水麵露出半身,但數分鍾後就因呼吸孔進水窒息而死。


    洪範將砸歪了的金瓜塞入腰帶,躍上望樓。


    目視估計下,這一戰蟲族總戰損在真蟲五千餘,亞蟲九萬;死在這波水攻裏的約莫隻占三成。


    多日來,爾白城中許多武者言談間不屑於帥蟲指揮的拖遝——按他們的說法,蟲族自第一日便全線壓上,三日內當可破城。


    但如今看來,蟲潮的指揮中樞或許早就篤定人類有後手,便以能承受的代價不急不緩逼出後者的每一張牌。


    “洪老弟,有這金湯護體,總算能消停幾日了。”


    史元緯電射而來,落在洪範身邊。


    此戰他與陰飛虎多次輔助古意新抵擋蕭堂皇,壓力很大,受傷也不輕。


    但洪範看見繞城低地裏漸滿的渾水,隻覺得爾白城越發像一粒孤島。


    風自西南吹來。


    他順勢又一次眺望神京的方向,不由心頭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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