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柔回了住處,仔細選了一塊好貢緞,把汀芷給的鞋樣子往上頭一拓,清清嗓子,叫望兒道:“拿剪子來。”


    望兒“哦”一聲,忙把剪子拿過來,寄柔頭也沒抬,手一伸,又“噝”一聲縮回來了。一看,掌心裏被剪子戳了個正著,沁了一個血點子。望兒慌了神,忙拿了一個手巾給她按著,又急著去翻藥箱子,寄柔把她叫住了,薄責道:“你看你慌得魂都沒了,想什麽心事呢?”


    望兒也顧不上找金瘡藥了,把貢緞和鞋樣子奪過來往旁邊一放,大喇喇地開口了,“姑娘,我替你著急啊!剛才芷姑娘說的那話是什麽意思呀?王妃要選個丫頭給虞韶當媳婦,跟你有什麽關係呢?”


    寄柔輕輕笑了一聲,說道:“你忘了,我也是個丫頭啊。”


    望兒一聽,臉色都變了。攢眉擠眼地立了半晌,不解地搖頭,喃喃道:“王妃這麽做可不行,被王爺知道了要怪罪的。”而且王府裏下人們平時口口相傳的,都說虞韶的身世有些古怪,王妃此舉,不是要招惹的王爺和虞韶不合嗎?這話要往明白說,有些難以啟齒,望兒隻得巴巴地瞅著寄柔,指望著她能領會自己的眼神。


    “汀芷的話你也信?”寄柔看也沒看望兒一眼,不以為然地說道。她把帕子拿開,見那個血點子已經凝固了,遂淨了手,依舊把鞋樣子拿回來,“哢嚓哢嚓”剪了一陣,貢緞是好貢緞,布料厚實綿密,被剪開的時候,聲音很悅耳。寄柔聽著那個聲音,表情很恬靜,隔了一陣,她才沉吟著說道:“這事不是王妃做主的,她沒那個膽子。”


    “那汀芷怎麽說是王妃呢?”


    寄柔輕飄飄說道:“太妃是她主子,不指王妃,難道指太妃?你別忘了,汀芷如今隻是‘襄助王妃料理庶務’,有王妃在,她畢竟不算名正言順呢。”


    “這、這是想借刀殺人呀!”望兒嘖嘖地,很費腦筋地琢磨了片刻,急著就要拉寄柔起身,“姑娘,那你快去求王爺呀。隻要王爺發話,這王府裏就沒人敢打你的主意了!”


    寄柔把袖子從望兒手裏扯回來,嗔怪地說道:“王爺忙著呢,哪有功夫理這些瑣事?”


    望兒一聽“瑣事”這兩個字,就瞪起了眼,看那神態,很想就“王爺對姑娘的好”這一點爭辯個一二三出來。被寄柔不耐煩地白了一眼,就咕嘟著嘴,悶悶不樂地躲到一邊去了。寄柔把鞋底粘好,放在日頭下晾著,拿帕子裹了一截細炭,秉著呼吸描了一個五福捧壽的花樣子出來。繼而一抬眼,見望兒還守在身邊,憂愁地看著自己。寄柔把炭條一放,笑著推了她一把,說道:“別杵著了,這事我心裏有數,也不急著去求王爺,再等等看吧。”


    寄柔心裏很明白,現在去求陸宗沅,他願不願意為了自己和太妃衝突還是未知數,若真是衝突了,那便更糟了––以後在太妃跟前,哪還有她的活路?汀芷既然已經出言提醒了,就不會放著這件事置之不理,且先等著吧。她一邊對自己說,眯著眼朝外頭看去,見那高大的梧桐被日頭照著,在水磨石地麵上投著一團團的陰影,鸚鵡在廊簷下,嘰嘰呱呱地叫著––在王府的日子,還很長久呢!


    一晃眼進了十月,王府裏丫頭仆婦們都換上了冷藍鑲滾的銀白素地紵絲襖子,白綾棉裙,各房各處,火炕也燒起來了。雖然汀芷早有言在先,府裏有喪,嚴禁下人們夤夜聚眾取樂,然而畢竟長夜漫漫,有得臉的媳婦婆子們,常在值上圍爐抹牌耍子,汀芷也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過去了。對寄柔這裏,又額外優待一些,時常送些份例之外的奇珍異果,玩器擺設來,把個不大的暖閣,堆得滿滿當當。


    紅杏也被王妃遣來送過幾次賞賜,有時和汀芷的人撞個正著,心裏泛酸,回去之後,繪聲繪色地同方氏一一道來。方氏是慣常的,快到入冬,必定要著太醫來開幾副補氣助陽的方子來,聽了汀芷的話,不由得便把手收回來,撫著胸口皺眉吸了幾口氣,盤算了一陣,吩咐紅杏道:“我這裏也完事了,你順道領著太醫,去馮姑娘那裏給她也把把脈。”


    紅杏便領著太醫往寄柔這裏來了。彼時寄柔正坐在暖炕上,和望兒憋著嗓門說話。望兒整日裏在延潤堂的後殿轉悠,和侍衛們混得很熟,有個風吹草動,都能比別人早先得了信兒,這一天,因為聽說了一個不得了的消息,被唬得麵無人色的,腳下不停地趕了回來跟寄柔通風報信,“不得了了,聽說那個範總兵跟朝廷上了折子,參了王爺一本!”


    寄柔目光一凝,把手裏的針線活放下了,“參的什麽?”


    望兒咬著嘴,不知道該不該說。按理這話說了是要殺頭的大罪,延潤堂的侍衛也是得她送了兩三遭的栗茸糕,吃人嘴短,不得已透露出來的,說完了,還殺雞抹脖子地叮囑她別說出去。然而……從金陵到燕京,望兒孑然一身的,早把寄柔看成了自己主子,這會出了大事,還不趕緊跟主子交待嗎?她打定了主意,便爬上暖炕,把前後窗都閉上了,然後回過神來對寄柔小聲道:“範總兵參的王爺,說他依恃恩寵,豢養陰黨,私通內廷,有、有不臣之心!”


    果不其然,寄柔聽了這話,不自覺的呼吸都停了。怔了半晌,也壓低了嗓門問:“那王爺這怎麽說呢?”


    “不知道。”望兒搖頭,“隻聽說王爺最近臉色都不大好,延潤堂裏侍衛們走路時都不敢出聲。”


    剛說完這一句,聽見外頭人聲響動,望兒嚇了一跳,忙三兩步跑到門口,貼著門縫一看,又滿腹疑竇地走了回來,“姑娘,紅杏領著太醫來了。”


    寄柔眉頭一展,把裙子上的線頭抖了抖,說道:“請他們進來吧。”


    望兒便開了門,把紅杏和太醫請了進來。太醫在王府裏行走也有十幾年了,從來沒到過延潤堂附近,如今一件房裏的陳設和寄柔的形容,知道不是尋常丫頭,便規規矩矩地低了頭,不敢亂看。紅杏把方氏的意思轉達了,稱天氣轉寒,特意接了太醫來給寄柔開幾個養身方子。寄柔也不反對,鋪了一個帕子在手腕上,請太醫把脈。


    那太醫弓著腰,把兩指搭在手腕上,一張臉上木然無神,診了半晌,眉毛抖了一抖,把手收回來,跟望兒問了幾句飲食起居的瑣事,便陪著笑道:“小姐還年輕,幼時養的好,底子是不差的,隻是略有些血虛,用鹿茸磨成粉,加人參、黃芪幾味藥吊成老雞湯吃,或而切片泡茶,閑時喝幾口,也管用。”頓了一頓,又拈著胡須,嘬著嘴,很有些汗顏地問道:“不知道房事上,頻不頻……”


    這話一問出來,望兒和紅杏兩個丫頭都紅了臉,不約而同地把目光飄走了,隻裝聾作啞。寄柔卻毫無異色,臉上帶著一絲古怪的微笑,說道:“離上一回,有一個半月了。”


    “甚好,甚好。”太醫不知所雲地嘟囔了幾句,同寄柔告了罪,正要告辭,卻見一個人影慌裏慌張地撞了進來,正是白露。那白露一見太醫,就扯著他胳膊急道:“快,快!娘娘厥過去了!”


    太醫一聽,大驚失色,忙跟著紅杏白露兩個小跑著往方氏那裏去了。望兒倚在門頭上張望了半晌,直到那幾個人的背影都看不見了,才滿頭霧水地走了回來,嘀咕道:“這太醫來的怪,王妃病的也怪——姑娘,要不我去王妃那裏打聽打聽?”


    “別去。王妃才病,人心惶惶的,你昏頭昏腦地撞過去,別叫人當成賊抓了。”寄柔玩笑了一句,叫望兒把針線活拿過來,挑了一縷石青色的繡線,把剩下的半個蝙蝠翅膀繡好了,耳朵裏聽著外頭丫頭們喁喁低語,都說王妃這回病得凶險,寄柔拈著針,出了一陣神。叫了一聲望兒,見房裏空空如也的,望兒也不知道去哪了,寄柔靸上鞋,走到門口一看,見茂哥手裏拿著一塊窩絲糖,送進自己嘴裏吮一吮,又墊著腳伸進鳥籠子裏,遞到鸚鵡嘴邊,一迭聲地說道:“你吃呀!吃糖!”


    “茂哥,”寄柔輕聲叫他,“你在這裏幹嘛?”


    茂哥自上回海棠詩會後,就被王妃下了禁令,不許他再踏足寄柔這裏,因此兩個人也有月餘不曾謀麵了。忽然聽見寄柔說話,茂哥下了一跳,把鳥籠子推開,扭頭一看,那張童稚的小臉上,一雙黑黢黢的大眼睛委屈地看著寄柔。


    “柔姨,”他沮喪地走了過來,拉著寄柔的手搖了搖,“母親病了。”


    “茂哥別怕,有太醫在呢。”寄柔柔聲安慰他。因茂哥那兩隻小手上全是糖漬,摸到哪裏,哪裏就是一團汙痕,寄柔遂領著他進了房,打了胰子,撩水替他洗了手,然後兩個人坐在了暖炕上,寄柔的目光,落在茂哥那張懵懂的臉上,沉思了片刻,她問道:“茂哥,知道母親為什麽病的嗎?”


    茂哥沒精打采地把玩著炕幾上那一隻青蛙臥蓮葉的筆洗,說道:“本來母親還是高高興興的,因為外祖來了家書,母親一邊看,叫我在旁邊腳凳上坐著背書,背到一半,母親就忽然厥過去啦。”他嘟著嘴,睜大眼睛看寄柔,“母親一暈,丫頭們都慌得滿地跑,我趴在炕上看了兩眼扔在旁邊的信––外祖在信裏罵父親是亂臣賊子,目無君上,又罵母親不知道勸誡,敗壞門風。柔姨,什麽是亂臣賊子啊?”


    寄柔那一個溫和的表情,就停滯在了臉上,半晌沒說話。最後她對茂哥笑了一笑,說道:“茂哥看錯了,外祖怎麽會罵你父母呢?”不等茂哥再發問,她把筆洗從他手裏接過來,把文房四寶依次擺在炕幾上,說道:“茂哥今天的字寫完了嗎?沒寫完就在這裏寫,否則你母親醒了要打你手心了。”


    茂哥對王妃是很畏懼的,一聽這話,立時將脖子一縮,便聳肩塌腰地坐在炕幾前,把一張紙鋪開,飽蘸了濃墨,咬著筆杆子發愣。愣了一陣,他回過頭,撒嬌說:“柔姨,你再給我唱個歌吧。”


    寄柔把篾籮往旁邊一推,想了想,說道:“今天不唱歌了,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就講一個‘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故事。”


    茂哥興高采烈地扔了筆,兩手托著腮,眼睛癡癡地盯著寄柔那張言笑晏晏的臉。日頭的餘暉透過窗紗,照在她烏油油的發頂上,有一個朦朧的光圈,把人都籠罩了。她斟酌了片刻,開口講道:“這個故事,講的是古時候的一個王爺,叫做劉安,被封淮南王。”


    “跟父親一樣!父親也是王爺!”茂哥插嘴道。


    “茂哥說的對。”寄柔對他讚許地一笑,“但是淮南王這個王爺,可就倒黴多啦……人們都傳說,淮南王是因為煉丹而得道成仙,他仙去之後,留下的仙丹被家裏的雞狗誤食,連小雞小狗,都跟著成了仙。其實呢,淮南王不是成仙,而是被皇帝判了個謀反大罪,自殺身亡了。因為淮南王曾有一嫡一庶兩個兒子,嫡子受寵,被封了世子,庶子不受寵,兄弟們不把他當兄弟,爹娘不把他當兒子,全當個下人看……後來庶子懷恨在心,跟皇帝密報,說淮南王‘陰結賓客,為叛逆事’,皇帝大怒,淮南王才畏罪自盡,你說這個人,多可憐啊。”


    茂哥本來是興致勃勃的,聽到最後,小臉上半點笑影也沒了,他把嘴一撅,抱怨道:“柔姨,這個故事不好聽。”


    “也不好聽呀,可是母親就想讓你好好誦讀,好做學問呢。”寄柔笑著捏了捏茂哥的鼻子,“淮南王的故事,在裏也有的,你回去背給母親聽,也算是今天念了書,很可以同她交差了。”


    茂哥喜出望外,忙問道:“背過了這個故事,我今天不用再寫字了?”見寄柔頷首,他高興地往她跟前一湊,連聲道:“柔姨,你再講一遍,再講一遍!”


    寄柔便將故事又講了一遍,茂哥一字一句地記誦了,很是歡喜。筆墨紙硯,全都扔到地上去了,看也懶得去看一眼。絮絮叨叨地和寄柔說了一堆孩子話,說近來吃了什麽,玩了什麽,寄柔也不煩,一邊坐著針線,和他有問有答的,時間倏忽而過,快到傍晚時,紅杏終於找了來,見茂哥還賴在炕上,便忙把他抱下來,說道:“茂哥,娘娘醒了,快回去看看。”


    茂哥一聽,也不掙紮了,苦著臉同寄柔道了別,被紅杏抱到門口時,忽然想起來一件事,他努力把身子扭了回來,對寄柔得意洋洋地說道:“柔姨,我很快就要讀完了!你沒忘了自己答應過我什麽吧?”


    “沒有。”寄柔衝他微微一笑,“快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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