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分鍾後,小巷子裏傳來了拉板車的聲音。她挑眉笑起來,出門迎接道:“辛苦辛苦,還望幾位大哥多幫一個忙,把東西抬到印刷廠樓上。”


    拉板車的壯漢打著赤膊,牽起掛在脖子上的毛巾往額頭上揩了揩,不由喘了粗氣,以抱怨的口吻問道:“裝的是嘛呀?怪沉的!”


    厲鳳竹站在門邊,端著十足的笑容往身後邊寫著“大公報”三字的木牌子上一拍,答道:“吃這碗飯的家裏還能有嘛,自然都是些書。”


    壯漢衝著板車後頭那個幫忙推車的工友苦笑了起來:“怪道呢,敢情是一箱子實心貨!”


    “辛苦辛苦,就這兒樓上,馬上就到了。”厲鳳竹說話時,把手裏的錢夾子晃了起來,暗示著願意加錢。


    印刷廠與報社的作息是不同的,當報社在午夜裏排完版全體休息之後,印刷廠才剛開始忙碌。因此,當厲鳳竹引了路進來時,每碰見一位工友,就遭一次問,她也隻得反複把“在外搜羅了一箱好書”的話反複說了好幾遍。


    當她把抬箱子的人哄走後,回到二樓平日棲身的房間內,旋即緊繃了一張臉,開鎖的手不住地打起顫來。


    原來,這箱子裝的哪是書呢,分明是沉睡中的厲老太太。


    而今,厲鳳竹每走一步之前,都必須把未來的三步也看定了才敢放心地行動。約翰遜的腦子轉得快,她也絲毫不敢落後。昨天在她把話說漏的一刻,就已意識到自己犯了錯,並且在心裏計算著要如何來補救。厲老太太必須要轉移,但老太太出門還不認得路,交給別人照管厲鳳竹也不放心。要怎樣才能令厲老太太脫身呢?


    安定片給了厲鳳竹很大的啟發,於是就想出了這個主意。先在安電話的過程中,偷偷往厲老太太喝的茶水裏放了分量不小的藥,以確保顛簸途中不會醒來。又在送電話局的工人下樓時,趁便給了公寓茶房幾張整票子,讓茶房去腳力行找兩位本分的老實人過來。並交代茶房,等她出發上班後歇上一刻鍾,再上樓去幫她把屋裏上鎖的大箱子送到報社來。而在厲鳳竹向厲老太太假意告別時,距離厲老太太吃下安定片已過去一個多小時了。厲鳳竹關上門走了一層樓又悄悄地折返回來,在門口等了一會子再進屋,剛剛好能把人安置到箱子裏。


    也虧了路上無意外,一切事情都分毫不差地照著計劃進行。


    厲鳳竹使盡了渾身的氣力,在不發出很大動靜的前提下,終於是把渾身汗涔涔的母親由箱子裏抬到了床上。替她擦了一擦身子,方才拿出人丹、花露水一樣一樣地打開,抹在額頭上、太陽穴上,再去掐她的人中,好容易才把人給弄醒了。


    厲老太太吃下去的藥還沒有徹底地排解幹淨,因此眼皮子睜得很吃力,腦袋也沉得抬不起來,眼望著那泛黃的天花板,翕動了兩下嘴唇,卻是有音無字。


    “媽,您可算是醒了。”厲鳳竹搖動著手裏的蒲扇,口裏趕緊地念了一聲佛,“我都快被你嚇死了!”


    “這是哪兒呀?”厲老太太先是覺得自己眼花了,舉了一隻手拚命地揉搓雙眼,然後又覺得自己是失憶了。簡單打個盹的工夫,家就變了一種樣子了。


    “這是報社配給我的宿舍。”厲鳳竹笑著把蒲扇放了,轉過身倒了一杯涼白開,方道,“先喝口水潤潤嗓,我慢慢兒地告訴您。早上我出了門,但是忘帶了一樣東西。推了家門一瞧,你老人家躺在床上,任我怎麽叫喚都不醒。我就趕緊下樓請個車夫來背您,到了醫院裏一查,說您是低血糖。醫生說這個病要緊倒不要緊,就是容易犯暈,得靜養才是。”


    厲老太太心頭有一句“是嗎”的疑問,在出口時卻換成了:“是呀,我就是覺得暈。”跟著,勉強爬起上半身,挨靠在床頭。


    厲鳳竹隨口答應了一聲“可不是”,眼睛始終注意著水杯,在厲老太太喝空的瞬間,忙又給她滿上了,說道:“再多喝點兒。”


    這樣一直地哄了厲老太太三杯水下肚,厲鳳竹認為多少對排解藥性有了一點幫助時,方才放了心。


    厲老太太被白開水灌了個飽,竟也打出了一個嗝。接上,未開言先就悶悶地連歎了三聲氣:“我做夢了呢!夢裏我坐在驢車上,家裏老頭子在前頭趕路……”


    厲鳳竹聽了,說不上來心裏是怎樣一種酸楚,隻覺眼眶子熱熱的。


    厲老太太早已垂下淚來,望了天花板長籲短歎道:“下船前我一直是這樣想的,那麽好的孩子丟了,咱娘兒倆還活得成嗎?見了麵,一定都是要死要活的。可結果呢?居然也就這麽著過起日子來了。要是換了別家,遇到這種慘事還怎麽睡得著呦!可我呢,依舊還有心思做好夢呢。是我心寬命好嗎?不對,我想是為著我的命太苦太苦了。家裏死人死太多了,一個接一個都走了。慢慢地,我就習慣這種日子了,心腸不知不覺地硬起來了。咱就是這個命呀!我說姑娘啊,你哄我的話,我是越想越覺著沒譜兒。哪有不圖錢的拐子,哪有動動筆就能救人的好事?你沒必要為了我,苦心地編這些話出來,實在找不到也就隻好為孩子多求神多拜佛了。”


    這種想法不光是喪氣,在良心上實在也很難啟齒。但厲鳳竹卻是理解的,誰讓鐵拳團這群人的想法,簡直匪夷所思到她也時常要懷疑,這背後是不是另有一個圈套呢?


    厲老太太因那夢裏有她故去的丈夫,在迷信一層上,認為這夢恐怕是有召喚的喻義。因就把自己所思慮的身後事,一股腦兒地吐了出來:“媽是糊塗,不中用又囉嗦煩人,但我說的都是為娘心裏的大實話。想我那老姐姐要是還在世,一定也是這個想頭。至於你——”話到這裏,她挪著兩根手指,艱難地去夠著厲鳳竹的手,“你還年輕呢,再找個人家吧!你後半輩子有了靠,我回去也就不怕見我的老姐姐了。”


    “媽!”厲鳳竹隻是叫了一聲,就覺得嗓子眼兒上哽得喘不過氣來。這就有些後悔,剛才何必讓她喝這麽多的水,讓藥性留得久一些,混混沌沌睡過去才好呢。如是想著,便道,“您老人家在醫院裏吃了幾片藥,這時候恐怕在起副作用呢。別說話了,再歇會兒吧。”


    “趁年輕還能再要一個……”厲老太太翻身衝了牆壁躺著,淌落的淚不過一會兒工夫就洇濕了半塊枕巾,嘴裏依舊不住地說著,“你該多要幾個孩子,養大了讓他們東南西北都去闖。我可都是在為你老了以後著想呀!千萬不要讓他們在一個地方待著,趕上你倒黴了,一個都活不成。我這輩子是為了誰在空忙呀!誰也不為我想,他們就隻管自己走,也不說捎上我,真沒良心!這叫什麽世道呢,上輩子積德才能痛快去死,我這樣活下來的上輩子一定造過孽呀……”


    這樣帶說帶哭了一場,厲老太太的後背又滲出許多的汗來。


    厲鳳竹搓了搓手巾,預備再給她擦身,卻因聽了她的話難受,倒是先往自己臉上擦了一把淚。


    接著,跟個沒事人似地交代道:“媽,我不放心您老一個人在家,左思右想還是把您帶過來了。這屋離報社很近,我可以趁空過來看看您。不過這兒呀,因為是白給員工住的,所以報社對於住幾個人一向管得很緊。多個人住,就多用一份水電,社裏可架不住人人都拖家帶口地住進來。您這毛病來得又突然,我還沒來得及回社裏打招呼呢。所以,您還是照樣地不要下樓不要出聲,等我先回去知會社裏一聲,再做別的打算。”


    “我懂的,找份工作不容易,不能讓你在東家跟前討嫌。”厲老太太有氣無力地答應著,說著又把話扯遠了去,“你不比我,你得好好活著,你還年輕,你也是媽媽的寶貝疙瘩肉呀……”


    這話兜動了厲鳳竹心底最脆弱的部分,聽得她臉頰上登時淌滿了眼淚,而厲老太太卻不知不覺地又陷入了睡意。


    像是這樣連哄帶騙的日子,恐怕再難糊弄住厲老太太了。當然地,厲鳳竹也是覺得受夠折磨了,一遍一遍地在心中感悟著嘶吼著申訴著自己的痛苦,卻始終不敢發泄在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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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著滿腔悲觀的心事,拖著沉重的步子,雖隻是由隔壁院子走回報社,卻也疲憊得仿佛是翻了十裏山路一般。


    厲鳳竹在檻外立定,微微低著腦袋,一雙眼失神地向著掩起來的木門發愣。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想些什麽,就是感到有一陣異樣的不安。


    時不時地,有鼾聲由身子左側的方向傳送到耳朵裏來。報社在大門外給季老伯蓋了一間簡陋的小瓦房,也就兼具了門房、收發室和宿舍的功用。因為季老伯有條件隨時守著門了,值班的時候若要走開一時半刻的,倒也不必總惦記著非得鎖上門不可了。


    “呀!”厲鳳竹這才低呼了一聲,終於想起來究竟是什麽地方讓她不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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