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鳳竹無奈扭了半截身子向後,紅紅的眼眶底下還掛了幾滴豆大的淚珠子。


    蔣憶瑤不由地心裏一跳,旋即又朗聲笑道:“哎呀,這孩子的眉眼是我見過最好看的,在學校一定很受老師歡迎吧。”


    厲鳳竹取了手帕出來擦著臉,偷眼瞟著蔣憶瑤,心裏實在感到奇怪,她所表現出來的樣子,竟有些知道厲家的內情似的。可是,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因就藏起了困惑,小聲地笑起來道:“他都上小學了,可不興幼稚園裏那套,長得好看可未必能入老師的眼,得學習好才行。”


    蔣憶瑤嗬嗬地笑著,低頭把臉偏著去看厲老太太的動靜,見他們祖孫的激動勁兒也快哭過去了。有意地走到他們中間去,拉著小如甫的手問他叫什麽名字,今年幾歲,然後笑著叮囑起來:“孩子,好好讀書吧,中國的將來還要指望你們呢。我看,你必須要把你母親的智慧繼承下來才好,國家需要的正是這樣學貫中西的人才。阿姨我呀除了看不慣老古董,對於洋奴也是一樣瞧不上的。西方是有許多先進之處,值得我們學習,可咱們的文明裏也頂值得我們驕傲呢。一句天人合一,一句物我兩忘,雖是簡簡單單的八個字,但若不受中華文化的熏陶,就很難參透其中的境界。”


    小如甫得了厲鳳竹眼神的鼓勵,倒也乖巧地一直聽著頷首。


    厲老太太得了一點空,靜悄悄挪到女兒跟前,兩個人做手做腳地辦著眼神交涉。大約是這樣的溝通不大順暢,厲老太太沒忍住就張了嘴說些“真想不到還能回來”的話出來。


    蔣憶瑤的餘光衝她們睃了睃,接著摸了小如甫的腦袋,以更大的聲音說道:“不礙事,你這個年紀對於這八個字,連皮毛都還夠不到呢。現在自然是覺得不易懂,等長大了你就能知道了,這裏邊蘊含的是博大,是超然。好啦,你就當我是個話癆,隨便聽聽吧。那麽中國文明的根基在諸子百家,儒家、道家、法家這些你應該都背過吧?”


    趁著大聲說話的工夫,厲鳳竹先搖一搖頭,然後才湊在了母親耳朵邊,啟動了嘴唇低聲說:“好啦,人回來就好,深情底理細究起來也沒有多大的益處。一會兒能脫身了,咱們悄悄地上醫院去,檢查檢查我也好放心。隻要孩子健健康康的,這件事咱們就此擱開,別對別人提起。人家拿著我的兒子做把柄,威逼我做這做那,這可不是一種好的示範,我們不能自己露自己的短處。將來,再要有人效仿,這孩子可不能再受二遭的苦了呀!”


    厲老太太大約都能聽懂,從善如流地點著頭。


    蔣憶瑤一麵留心她們交談的情形,一麵繼續地做著偽裝,笑著問道:“那墨家、兵家、陰陽家呢?”


    小如甫被一位剛認識的人,熱情地考驗著功課,心裏自有幾分害怕的,因此隻以搖頭點頭作答。


    蔣憶瑤本意也不是真心要考他的,對此當然不會見怪。即便是一個人唱獨角戲,麵上依舊坦然自在地掛著笑:“是了,樣樣都懂一些,凡是好話無論中西都該聽一聽、學一學,好好去琢磨琢磨,方能成大器呀。”


    安定住了母親,厲鳳竹就要走過來想辦法把蔣憶瑤送走,因就上前一步,帶笑道:“聽明白了吧,你蔣阿姨是當今一位縱橫家呢。”


    “你媽媽沒什麽愛好,專喜歡挑我的眼,笑話我呢。”蔣憶瑤也存了一肚子的話要對厲鳳竹說的,笑著起身時順手就把自己放在桌上的手包撿起來揣著。


    厲老太太這時候已經與蔣憶瑤很相熟了,和和氣氣拉了她的手輕拍了兩拍:“蔣小姐真是好相處,以後……”話到一半,突然想起自己是個嘴比腦子快的人,凡遇到投緣的,早晚會對人家掏心掏肺的,這可與厲鳳竹的交代相違背了。然而,話既然已到了嘴邊,再要咽下去,一來對客人是失禮的,二來對自己也實在憋得慌,就折中地低下臉去,嘴裏呼嚕著把“常來坐坐”四個字悄聲帶了出來。


    厲鳳竹挽了蔣憶瑤的手臂,微低一點頭,道:“如甫,聽姥姥話,乖乖待在屋裏,哪兒也別跑。媽媽下樓送送客,你也該來對蔣阿姨告個別呀。”


    蔣憶瑤很會她的意,一隻腳起勢向外走著,嘴裏笑道:“客氣什麽,以後不就是鄰居了嘛。我們這般年紀自然都是新人物,令公子的年紀則是新新人物,就不必做這種客套虛禮。以後在路上遇見了,隨便點個頭,就是新時代的新禮貌了。”


    走到樓下也不忙著回報社,兩人向了對麵那處空著的院子裏走,邊走蔣憶瑤邊說開了:“我們都知道了。”


    這一句開場白,可把厲鳳竹嚇了一大跳。什麽叫都知道了,我們又指哪些人呢?若這些個“我們”隻是知道鐵拳團還罷了,要連約翰遜和唐書白也算了在內,那可沒法子收場呀!


    蔣憶瑤走在青草覆著的泥地上,氣得連連跺著腳:“你怎麽不早說呢,又不是什麽有武器有身手的職業綁匪。有道是落難的鳳凰不如雞呀,咱們社裏出幾個機靈些的壯年,也就能幫你把孩子救出來了。”


    接上的這兩句也是說在了點子上,厲鳳竹倒鬧不清楚,風聲是怎樣走漏的:“你們……你們都是從哪裏知道的?”


    “你還問呢,報界都傳遍了!”蔣憶瑤見她到了這時,居然還保持著先前那種守口如瓶的姿態,不由地聲高起來,“關茂才窮途末路,逃亡路上碰見你的家人,綁了你兒子脅迫你寫下許多言不由衷的話,為的就是要搞臭你的名聲!”


    厲鳳竹一怔,冷不防地往後頭縮了縮身子。怎麽又冒出個關茂才呀?她且不回答,認為此事還需要梳理梳理才好發表看法。


    約翰遜找到了鐵拳團,聽他的意思大概也不會把那些人的生命很當一回事的,所以才會說什麽看世上還存不存在鐵拳團的話。當時聽說時,厲鳳竹心裏自然有一種觸動。有人因她而喪命,的確叫人難以坦然處之,但這些人卻也折磨得她很苦呀。況且和約翰遜談人道,還是談中國公民的人道,怎麽談得攏呢?就算談攏了又如何,厲鳳竹的心腸還沒有好到在兒子還沒有徹底安全之前,反去掏心掏肺地管一群綁匪的死活。


    蔣憶瑤仍不停地嘮叨著對於關茂才的種種不滿,由那種口風裏可以聽出來,關茂才挾持小如甫的傳言倒是有頭有尾、合情合理的。好像有人故意在散布此事,以減輕厲鳳竹對外解釋的壓力。加上小如甫所述的經過,很有仗義相助的意思。也許這些事,原本就是同一個人做的。從種種跡象上去分析,厲鳳竹在直覺方麵,對於這個神通廣大的神秘人物,並沒有多大的恐懼。


    “好在雨過天晴了,我們報界也是很團結的,堅決不允許有人阻礙新聞公開,也不能容他挾私報複。否則,將來一個兩個都跟著效仿起來,我們還怎樣工作呢?”蔣憶瑤說著,把腕子彎著,送了手表到厲鳳竹眼跟前,示意她這個時間報社裏差不多也該有人了。


    厲鳳竹惦記著一上午浪費了好多時間,再要拖延下去,醫院裏又該午休了。因之搖了搖一頭,道:“好,我們先一路回去,不過嘛我是想……”


    她的想法還一個字沒能說出來,倒是才走出去兩三步路,迎麵碰見徐新啟從對麵報社門裏走出來。踩著皮鞋嘚嘚跑上前來,一把拉住厲鳳竹的手,猛地搖撼著道:“哎呀,密斯厲呀!實在是……哎,你也過於要強了,這陣子可太委屈你了!為啥子不說呢?我就想呀,哪有老太太拋下親外孫,獨自一人北上靠親的道理?一定是家裏碰到大事了!這一切都能對上了。關茂才是個漢奸,知道漢奸的下場最淒慘不過,就把小孩子綁起,非要讓你也被人叫起‘漢奸’不可,其心真是可誅!”


    陳燕平也聞聲而來,拳頭緊握了在胸前揮舞著,帶著怒容道:“關茂才太可恨了,天底下的壞事都要被他做盡了!我們緊急更改了版麵,要為你發文聲討。”


    “聲,聲討?”厲鳳竹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真不知該對此事作何態度,“關茂才人在哪兒呢?”


    徐新啟打了個響指,很雀躍地回答:“被幾個日本特務逮住了。”


    “他不是跟駐屯軍……”厲鳳竹對於他落的結局很有些意外。


    蔣憶瑤翹高了唇,頗為不屑地衝著天上翻了個白眼:“哼,日本機關內部又不是完全團結的。”


    陳燕平深以為然地感慨道:“你還記得嗎?你揭露關茂才暗中投敵的文章見報的同時,法院就曾對到訪的記者表示,關茂才請了事假,他們也是聯絡不到人。再後來,新聞局下了密令,因為關茂才一案牽涉甚廣,津門的大小報刊一律不得幹預法院的後續處置。那時,大家都很疑心,是不是讓他給跑了。法院居然大意到讓疑犯跑了,這種新聞宣揚出去是很失麵子的,這就不許咱們再追蹤報道了。這個關茂才呀,自以為是八麵玲瓏,可是犯了事兒,那不就八方是敵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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