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山亮拿著一塊熱毛巾,由手心擦到手背,複又由手背擦回手心,下巴微微地抬高,想了一陣方才道:“王君對中央報社感興趣是嗎?不如趁這個機會下決心南遷吧,未來津門會如何誰也不知道,不瞞你說像我這樣不做官的東洋商人,都有意思換換環境呢,更何況是你呢。”


    這是王富春地位穩固時都不曾圓的夢,原以為這輩子都沒有機會了,卻不料遠山亮居然能夠提供他一根橄欖枝。這不隻是絕處逢生而已,甚至可說是一場漂亮的翻身仗。王富春並不考慮遠山亮怎麽會在南京有那樣大的麵子,此時此刻他隻是插了翅膀去就職。喜出望外了一陣,也不知該說什麽,站起來隻管“哎呀哎呀”地搓著手,好半天才想起“謝”字是怎麽念的。這裏又千恩萬謝,左一句感恩右一句報答地說了半天的好話才告辭回去。


    遠山亮一直把這位好朋友送到大門口,望著王富春的車子走遠了,才肅起臉對唐書白說道:“等王富春到了南京,就算是圓滿解決了。以他現在的處境,除了對帝國效忠之外,沒有別條路可以走。”


    唐書白點點頭,伸出一隻手擋在眉毛上去遮那殘陽的餘暉,這裏又向著遠山亮獻計道:“他去了南京之後,您也不必立刻向他發號施令。先讓他自由發揮吧,我相信以他的八麵玲瓏,很快就能在中央報社攀附上高層。等他的職務、地位都穩固了,說話的分量也更重了,再派人正式與他接觸也不遲。”


    在遠山公館的策反行動中,並不完全依靠威逼利誘,對於官僚習氣重的人,他們會用放長線釣大魚的辦法。譬如像對付王富春這樣,以朋友的身份自然相處,在不經意間一點點地向他灌輸思想,慢慢融入並改變他的社交圈,當他能意識到自己所處的全新的人際圈像極了無形的牢籠時,早已回頭無岸了。


    遠山亮心裏覺得唐書白的意見很有價值,但沒有立刻表示出讚同。他隻是在想後藤的忌憚並無道理,聰明的中國人隻能用來開疆拓土,但絕不能與他們共享江山。又站了一會兒,遠山亮拍拍唐書白的胳膊,示意他進屋去說。一邊走時,一邊又向他詢問:“王富春在社交方麵是不是還有一件事沒完?”


    唐書白聽了,眉頭不由地一緊,沉聲道:“是的,我照您的吩咐托他組織了讀書會。暫時還沒想到人來接替,因為……”


    遠山亮眼裏一空,向著天花板呆了呆,沉聲問道:“中立分子越來越少了,是嗎?”


    唐書白顯得十分躊躇,後腳跟不安地在地毯上點了點,答道:“是啊,我總不能找個拿領事館津貼的人出來吧,那樣讀書會更辦不起來了。”


    自人員調整完畢之後,遠山公館的一切行動向來是順風順水的,直到……


    遠山亮神情凝重,背著手向二樓書房走去,嘴裏問著唐書白:“我記得你提起過,那個讀書會有幾個很不錯的大學生,是不是?”


    “是的沒錯,但……”唐書白頓住了腳步,並沒有往樓梯上去,眼神中透露出為難猶豫的樣子來,“您要親自出麵去接洽嗎?”


    遠山亮站得比他高幾個台階,回過身來向下望著,臉上微微有一點笑意:“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我讓那幾個學生去接觸呂乃文。他在津門這麽多年,一直取政事經濟互不幹涉的態度,不能夠說對我們有利,但總算是無害的。”


    唐書白頷首表示著明白,眼眸盯了台階許久,想定了主意,道:“王富春和他的私交倒是不錯的。他人也很正直,不會因為王富春處境艱難就不顧舊情的。”


    遠山亮這時忽然想起後藤曾對自己說過,唐書白想法很多,而且每個建議都很對,他覺得從不犯錯的中國人太可怕。眉心一挺,胸腔裏堵著一口氣,卻很克製地沒有吐出來。說話前很刻意地笑了笑:“那麽,就讓兩方麵都去接觸試試,讀書會的結果對我很有用的。”


    ###


    說回厲鳳竹,自從陳燕平遇害一事之後,她就徹底遠離了社會新聞的老本行,這倒順了婦幼權益會那位程雲香女士的心意。一見麵就念叨起來:“《大公報》果然是華北第一報,我可算是盼到你來啦!”


    厲鳳竹臉上一紅,遠不如上回見麵那般地中氣十足了,隻是抿著嘴低聲說話,氣息很飄忽的樣子:“密斯程這樣說,就是怪我不肯盡職了,讓我怎麽說好呢。這幾天我的心情是急轉直下的,轟轟烈烈一場空歡喜之後,得了一個徹徹底底的悲劇結果。”


    程雲香走著路,步子忽然就邁小了一步,伸了手輕輕地拍在厲鳳竹肩上,輕聲細語安慰她道:“你要節哀,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世間的黑白善惡從來都是纏繞交織的,要不也不會有‘福兮禍所依’這句話了。”


    如果她們之間的相識是完全偶然、不經設計的,那麽厲鳳竹一定認為程雲香很有思想,但現在厲鳳竹隻覺得手心一陣陣冒著冷汗。於是,縮起肩膀,悄悄往外挪了半個身位,然後才道:“密斯程小小年紀倒是很通哲學呀。”


    程雲香咯咯地笑著,搖頭答道:“慈善是有福澤的事業,見多了世上因各種緣故而生活無依的人,對於世情的理解自然就會有一般人到不了的境地。我慧根尚淺,談不到哲學,倒是密斯厲見識不凡,在這裏待一段時日,一定會有深刻的體悟的。我是很期待你的大作的,我相信經過深入的了解,你對津門的慈善事業會有全新的理解。”


    厲鳳竹這段時間常覺得精神恍惚,聽人說話耳邊總有重疊的兩個聲線。因此,當程雲香笑起來的時候,厲鳳竹聽去是帶有回音的。腦海裏再一聯想鐵拳團所說的那些話,便覺程雲香周身散發著詭異的氣息。


    這裏,厲鳳竹趁程雲香不留意,又往外挪了半個身位,兩個人中間就隔得愈發疏遠了。厲鳳竹張了嘴,在六月天裏哈了一口涼氣出來,問道:“我記得你反複對我強調過,在百業待興的環境下,向來受資本家青睞的男工都不容易保住飯碗,那麽你們收容這麽多婦女,不感到吃力嗎?”


    程雲香倒是表現得落落大方:“大感吃力,但還是要盡量去收容啊。我們畢竟是個把婦女寫在名字中的慈善會,我們不保護婦女還叫誰來保護呢?”


    厲鳳竹走在靠右的位置,不自覺地抬起手去抱住自己的左胳膊,可見她內心對程雲香的防備心是很重的。她沉默地走了十幾步之後,才接上問道:“大概隔多久能找著願招女工的工廠呢?一次能解決多少名婦女的就業問題?”


    程雲香沒有立刻回答,打著岔介紹她們正走的這一層,是專門供給失業婦女們的宿舍。


    厲鳳竹看著這一排房間門很像醫院病房的構造,木門上嵌一塊方玻璃,站在外頭就可以看見裏邊的情形。要是學生宿舍呢,這樣辦很方便宿管教員監督學生。可這裏分明是提供給成年婦女的地方,懂事的成年人受這樣的監視就有些說不過去了。因此看時,不由沉著臉歎了口長氣。


    程雲香聽見,扭了頭回看她,這才回答說:“差不多每半個月就會想法子安排十幾名婦女去做工。”


    厲鳳竹走到了一間宿舍門口,探頭透過玻璃去望那裏邊的情況。


    所有房間清一色都是上下鋪的布置,門邊隻兩個毛巾架,顯然是不夠放的。那些毛巾一塊疊一塊地壘起來,看起來很不潔淨。屋子犄角上,用幾塊長木板打了個一人高的架子,各人的包袱物品錯落地堆疊在上頭,睡下鋪的人也會幹脆把隨身物品放在床板底下。她又留意多看了一眼屋裏的人,想從她們的裝束上得到更多的信息。在這一間屋裏,能看到有穿粗布舊衣衫的下層婦女,也能看到有穿旗袍成衣中人之家出身的婦女,共有十人。她們的家境很雜,說明權益會是多方麵多層次地在蠱惑失業婦女,那麽行動的主要據點恐怕有很多,一時難以掌握透徹。


    再看一眼婦人們的年紀,大概都是三十左右。厲鳳竹腦海裏回想起,剛上到這一層的時候,有一陣嘻嘻哈哈少女笑鬧的聲音送入耳中。轉過身去細聽,果然樓梯口的兩間屋依然有女孩子天真爛漫的笑聲。她心裏覺得奇怪,耳邊響起程雲香的說話聲:“密斯厲,我帶你去看看會裏救助的那些兒童吧。”


    這一叫,聲音盡管平和,語氣盡管柔順,厲鳳竹卻還是打個寒顫。她的腳隨著自己的心意搓著地麵往後一挪,還想轉回去多觀察觀察。她若不懷著不能示人的疑心,無論做什麽舉動都可以表現得大大方方的,可現在分明對程雲香,乃至整個權益會都有意見,她就難免心虛。走一步就要想一步,她怕自己看得太仔細了,會在程雲香麵前露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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