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半掛,灑淚揮別了鐵匠的兩個少年郎,穿戴齊整後來到了練兵的校場上。


    此時寬曠的校場角落邊已經站著一群衣著單薄的少年,大概有一百幾十人,一個個都是瘦小低矮,滿臉菜色。穿著統一的灰黑粗布衣褲,滿是補丁,不少的娃還是光腳,黑黑的腳板滿是厚厚的老繭,一群人聚到一起,他們看著校場兩邊堆著的兵刃器械,雖然很是好奇,卻不敢大聲說話,更不敢走上前觸摸,一百多人就像一百多隻小雞仔,離開了雞窩的庇護,對這個陌生的環境充滿了好奇和不安。


    他們是一群在家餓的實在熬不下去的娃子們,縮在家裏幾天都沒吃的了,爹媽隻是哭著告訴他們,到了這個地方不會餓肚子,隔壁的那幾個哥哥前些天都來了,現在那些哥哥家裏每七天就能分到二鬥米,那些叫他們阿哥的小娃娃們因此再不會餓的哇哇哭了,隻是他們再也沒見過那些哥哥們回來。至於來這裏做什麽,大人們卻沒有說,隻是囑咐了一番,到了這裏要聽官爺們話,別人讓幹啥就幹啥,不要強嘴,不要亂跑,不要怕苦,要是被人家不要了攆回來,媽媽弟妹們就又得餓肚子了。


    少年兒郎們最清楚餓肚子是什麽滋味,自然不能叫人家給退回去,他們都在心裏暗暗發誓,就是再苦再累,哪怕被人用鞭子抽都不能被人家給送回去,哪怕真就像別人說的,來到這裏就是送命那也不能回去。盡管在他們懵懂的心裏,不太明白命是什麽要緊的東西,但也懵懵懂懂知道那絕不會是平常事,因為每次說起“命”這個字,阿娘的淚就像天下起了雨,怎麽都停不下來。阿爺早都沒了,為了阿娘和弟弟妹妹們不挨餓,做大哥的就是折了性命也沒啥要緊的吧。


    少東家兩個人來到了校場,找見了領頭的王校尉,他們回複了軍令,便跟另外幾個人一起,站到校尉的身後,一列十幾個少年軍士,冷眼看著麵前這一群小雞仔,心裏五味雜陳。


    陸續又有幾十個孩子來到了校場,王校尉看著人數差不多了,便吩咐安排下去,先按年歲個頭分成四列,然後再登記姓名籍貫,根據個人條件分派不同的操練內容。少東家十幾個人對於訓練新兵的任務也是駕輕就熟,很快就把兩百多娃娃們分好了,按照個頭高低一共分成了四列,最低的那一列娃娃,個頭比最高的那一列都能短一整個腦袋,矮個的那些娃娃被這明顯的高低反襯的更加心裏惴惴不安,深怕因為自己瘦小的身板而被趕回家去,那樣可就太糟糕了。萬幸,那些穿著鎧甲的長官們,隻是挨個登記了他們的姓名籍貫,對於娃娃們最擔心的年齡,卻都像忘了一樣沒有查問。


    心裏有鬼就怕走夜路。


    擔心被查問年齡的這些孩子們心裏自然是有鬼的,聽大人們說,上麵官爺們說的征集年齡是不得低於十三歲,他們這些人裏年齡不夠十三的就有十之二三,那些天生長得高壯一點的,雖然知道自己年歲不夠,但是仗著身高優勢使勁的抬頭挺胸,還勉強可以混過去,可那些又低又矮的,被人一看都能估量出來,這肯定是個西貝貨,他們戰戰兢兢地,隻怕被人查出個通通透透。萬幸那些軍官好像沒有打算拿著皮尺一個一個量,這一關也不知道能不能糊弄過去,娃子們一個個忍不住心裏惴惴不安,隻恨爹媽把自己晚生了那麽些時日。


    擔心年歲的這些孩子還不是整個群體裏最忐忑的,心裏最打鼓的是其中二十來個小孩,他們自認為這一關可真不好混過去。來之前雖然阿娘和祖母特意給他們拾掇打扮了一番,但站在校場接受審查的這一刻,他們自己仿佛就是那照妖鏡下的小妖怪,隻怕一瞥之下就得原形畢露,讓人識破。


    不是別的,因為她們是女孩。


    自古以來,任誰家做皇帝當將軍,都不會用女人來打仗,戲文裏說的婦好和花木蘭,誰知道真假,至少在她們的認知裏,從來就沒有聽說過女孩子上陣殺敵的先例,因為別說是現在打仗,就是原來不打仗,女孩子都是不允許經常在外麵亂跑的。可是現下的光景,已經顧不了那麽多了,老天爺餓死人的時候可不挑男女。這些女娃娃家的大人們也是被逼得實在沒招,抱著死馬當活馬的僥幸,剪了她們的辮子,手臉抹成黑乎乎的,讓她們穿上阿爹阿哥的衣服,混在一群男娃娃中間,希望能魚目混珠,進了軍隊,好給家裏換點口糧。阿公阿爹早都死了,阿哥們也死了,家裏就剩阿婆阿娘和弟弟們了,她們這些女娃是唯一活命的希望。雖然知道成功的可能性不大,但是這二十多個女娃娃還是被送過來試試,聽說以前有的人家就是用這個法子,把女娃娃打扮成男娃娃,混進了軍營,直到現在都沒被發現。家裏也因為這些女娃娃得了些口糧,剩下的人對付著活到現在。可能軍隊那些人都是瞎的,看不出來自己的底細,興許運氣好,她們也能混進去,這樣家裏人就不用餓的沒東西吃了。


    黝黑少年和少東家這些教官自然不是瞎子,他們的眼睛就是那神通廣大明察秋毫的照妖鏡,那些年歲不夠的和女扮男裝的,不用張口詢問,隻用從他們躲閃的神情和特意的裝束打扮上,就能把這些娃兒的底細看得一清二楚。但是王二小這些查審的兵士們,對此都選擇了裝聾作啞,對這些拙劣的偽裝視而不見,一副官差辦案糊弄了事的做派,隻是在記錄到那些女孩子的時候,用筆在她們的名字前打了一個圈,以作區分。


    半個多時辰過去了,兩百多前來應征的小雞仔們都登記完畢,名冊已經匯報上去,比起昨日初步統計的人,多出了二三十個。這也是平常,每次征召上來的人數都是要麽多要麽少,少了是因為家裏人舍不得娃兒送死,寧願餓著也要把娃留在身邊,期盼著神佛保佑會有啥轉機,多了的是因為很多家人在第一次應招時拿不定主意,同樣是不忍心把自己的骨肉放到那裏送死。可是哭了一夜,鬥爭了一夜,在家實在是熬不下去了,到了那邊興許還能多活一陣,便隻能咬咬牙,狠下心把娃兒送來了。


    能多活一時便好過少活一時。


    兩百多個小雞仔們被分成四部,由二十多個少年軍士分別帶領,去了各自的營房。早有四個士兵各自拿著名冊,去了夥食房,按著名冊上的人數,一人兩個窩頭,四個人在夥房小刀把割肉般的注視下,各自領著兩大包袱黑疙瘩,回到了自己的營房,按人頭分發給了自己新招下的那幾十個小雞仔。


    看著分發到自己手裏的黑窩頭,這些已經餓了好幾頓的娃娃們,還是一臉的膽怯,隻知道一隻手一個,緊緊的攥著,看著手裏的黑窩頭,不敢確定是不是真給他們的,沒有一個敢下嘴去咬。


    少東家歎了一口氣,有點威嚴的大聲說道:


    “所有人聽令,現在立刻吃掉手裏的口糧,吃完後營房門口集合,不得有誤!”


    這些惶恐的小雞仔們聽了這惡狠狠的命令,方才捧起手裏的窩頭,試探性的咬了一口,也不敢大嚼,待到看著那幾個冷冰冰的軍官不見了,一群孩子才狠命的把手裏的窩頭往嘴裏填,餓了那麽久,終於有東西吃了,一個個小雞仔瞬間化作凶惡的小狼崽,三兩下就把窩頭造完了,吃完了以後用舌頭把手心縫隙裏的殘渣舔幹淨,一個個心滿意足,笑容滿麵,都在心裏樂嗬著,這個地方好像還不錯,看來真是來對了,有的甚至怨恨阿媽早不把自己送過來,白白挨了那麽多天餓!


    黝黑少年這會不在營房,他正帶著那二十多個喬裝打扮的女娃娃往內城的一處駐紮營房走去。還沒到那邊,空氣裏已經傳出了陣陣藥草香和淡淡的血腥味。他們這一行二十多個人此刻去的地方,正是傷兵營,那裏住著的都是養傷的士兵,隔了老遠,就看見樹杈上掛著許多的白布條,都是漿洗的發白,正在太陽下晾曬。


    其實軍部每次招上來的新兵底細,上麵都是一清二楚的,張中丞許太守對於這裏麵的情況都是了如指掌。前三個月戰事緊張,從城中百姓裏動員征招上來的大多都是年富力強的成年男子,這些人雖然沒有真正的戰鬥經驗,但是畢竟多為窮苦的莊稼漢,當然了,有錢有勢的誰肯來賣命不是。這些人雖然不會舞刀弄槍,但是常年的田間耕種,力氣還是很足的,可能站在城頭搭弓射箭未必好使,但是舉起盾牌保護弓箭手,推拉防禦器械,搬運箭矢弩機,修補城牆工事確是很得力的,給那些真正守城的幾千老兵,完美的解決了後顧之憂,讓幾千守城老兵,能騰出手來任意攻擊,加上城高牆厚,護城河寬深,賊人的很多次進攻都不能得逞。


    賊人雖然來勢洶洶,號稱有十四萬大軍,但真正能用在攻城上的也就那麽幾萬人。睢陽城曆史悠久,自古以來是兵家必爭的咽喉之地,所以睢陽城城牆都是按照軍部標準來修建,高達三丈有餘,寬有兩丈五,東西南北四個城門都配著甕城,城池四邊還有六丈寬五丈深的護城河,尹子奇大軍雖然人多箭密,但是因為地方受限,真的分配下來,每個城門直接參與攻擊的最多也不過一萬多人。加上護城河跨度,胡兵的弓弩射程也不過十五丈,等他們到達了城下,進入了有效射程,從下往上還沒拉開弓弦,城牆那邊由上往下的箭矢已經把他們射成了刺蝟。


    雖然守城的軍士占盡了天時地利,但架不住攻城的賊人多啊。守軍這邊,一麵城門能直接參與守城的不過幾百張弓弩,對麵可是有幾千張,加之又是密集的攢射,一百隻箭總有一隻能射到城牆,一百個射到的總有一個能射中守城人,雖然命中數不行,但是守軍這邊可是一個都折損不起。幸虧那些幫手的農家漢子也是利索,一看有人中箭,立馬就將人抬到城內救治,雖然不直接攻擊敵人,卻也起到了舉足輕重的分量。


    可是隨著幾個月戰事持久,倒下的人越來越多,這些幫手的農家漢子有的也蛻變成了能張弓執弩的好手,而底下負責幫手掩護的人已經變成了他們的子侄。父死兒上,兄亡弟補,生死輪替。慢慢的,敵人的攻勢也不那麽密集,畢竟每戰死傷數千人,任誰也扛不住。


    就這樣,攻守雙方排兵布陣,各出計謀,戰事由一開始的疾風驟雨變成了拉鋸狀,雙方主將也是絞盡腦汁,各種戰法層出不窮。隻是這樣拉鋸的狀態,守城的就很艱辛,因為自身資源有限,無論人手還是糧草,都在日曬雪消,捉襟見肘。攻城的那邊卻是增援不斷,人馬充裕,此消彼長之下,每一個守城人的命就顯得彌足珍貴。


    能夠保護這些守城人的除了高牆深河,戰術盔甲,還有那救命的醫師藥草。萬幸在守城前,張中丞和許太守已經計算到了藥草的巨量損耗,他們花費巨資囤積下了海量的藥材和不少的醫師,所以傷兵營才能在這曠日持久的戰事裏,救治挽回了很多的傷兵,為整個守城戰役發揮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戰事越來越久,傷兵越來越多,需要的人手自然也更多,征召上來的很多不具備戰場能力的人員,張中丞許太守也是人盡其才,將他們安排到了傷兵營軍械處這些後方陣營,讓他們在那裏發揮作用,為整個戰爭提供助力。


    征召上來第一個女子的時候,張中丞他們就知道了,眾人商議了很久,最終還是選擇了默許。雖然自古一來鮮有女子參與戰爭,但是時下情況特殊,那些冒死女扮男裝的人們,肯定都是山窮水盡了,要不然也不會讓女流之輩來見血拚殺,何況這些女子雖不能直接參與城牆守衛,但是在傷兵營幫忙服侍傷兵,在軍械處製作弩箭修補盔甲,還是可以的,權衡利弊,眾位大人還是咬牙接納了這些女娃。


    黝黑少年對上麵的命令也是心領神會,雖然不鼓勵,但是真的招上來了,也就按照慣例,分派到了各自合適的地方。


    一眾人進了傷兵營的院子,滿眼望去都是忙碌的身影。很多年輕的兵士要麽在照顧傷員,要麽在圍灶煎藥,水井邊還有一群人在漿洗帶血的布條,那些衣著特殊的戰地醫師們,也是來回出入,手裏銀針紛飛,治療著不同的傷兵。


    傷兵們也是狀況不等,有的輕微些,可能本身就隻是輕傷,或者修養的時間長,胳膊身上隻是覆著些布條,一部分在靜養,一部分來回走動,幫一些力所能及的忙;有的傷就重些,布條上還隱隱有血漬滲出,就那麽無助的躺著,好些個因為疼痛滿頭冷汗,隻能咬牙強忍,忍不住時才發出疼痛的呻吟聲,醫師們在他們身上搭脈行針分析傷情,商議著如何用藥施救。至於那些斷手斷腳的危重病人,都在院後的房間裏,被人密切的照料著,那些更加淒慘的場景,外麵不太容易看得到。


    黝黑少年跟這邊守衛的軍士低聲交談一番,指著那二十幾個女娃娃,將大概情況交代清楚後,囑咐了那二十幾個女娃幾句,便快步離開了傷兵營。


    黝黑少年在這座城裏,最不願意去的地方不是那滿是富戶的南城,而是這慘不忍睹的傷兵營。這裏有太多太多熟悉的麵孔,此刻都在承受著莫大的痛苦,而他看著這些麵孔,卻無能為力,每去一次,心裏就更痛一分,這裏就是煉獄,就是他的心魔。所以他迅速地安排好那些新兵,頭也不回的逃離了那個地方,多待一刻鍾,心裏就多一道傷痕。


    其實每個人都一樣,傷兵營不止是黝黑少年的心魔,同樣是少東家的心魔,也是每一個守城人的心魔。他們可以直麵生死,但就是不能直麵生不如死。所以很多老兵,在受了重傷之後,寧願選擇自我了斷,也不願去傷兵營接受救治,一方麵是不願意再給戰友增加負擔,更大一方麵是不願意承受那生命一點點流逝的過程。


    他們很怕死,但是到了那個時候,他們反而希望更快的死,死得不那麽痛苦,死得不那麽漫長,死得有尊嚴。


    畢竟醫師不是神仙,盡管他們已經盡了最大的力氣,可傷已無救,再多努力也是徒勞,反而不如死個迅速,早死早超生,十八年後老子又是一條好漢!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人之相與俯仰一生,


    未知生,焉知死?


    離了傷兵營很遠,黝黑少年才放緩腳步,抬頭看看灰蒙蒙的天,心裏想著,可能就要下雨了吧。


    他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再看幾回下雨。


    天繼續這麽陰沉著,一如少年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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