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帳之內再無人言談正事,而隻是聊著生活中的美好。


    但席間已經散去的歡快輕鬆卻終究回不來了。


    一個時辰後,李鮮便借口醉酒,率代軍眾將早早離去,秦軍大半將領也隨之離開營帳,繼續布置凱旋還朝之事。


    唯有李泊留於帳中,待所有將領盡數退去後目光複雜的看著嬴成蟜發問:“主帥究竟是意欲說回家父。”


    “還是欲害家父?!”


    嬴成蟜沒有抬頭,隻是向銅碗中舀著熱氣騰騰的醒酒湯,隨口發問:“天下人皆以為代武安君乃是本將的手下敗將,且連戰連敗極其無能。”


    “本將卻知代武安君之能實乃舉世罕見!”


    “汝為代武安君長子,亦當知代武安君之能。”


    “李都尉以為,代國舉國上下除代武安君之外,可有哪怕一員將領有資格在本將麵前屢戰屢敗卻屢敗不死?”


    聽到嬴成蟜在僅有兩人的時候依舊保持著對李牧的欣賞,李泊心裏暖暖的。


    誰會不願意聽一位強者誇讚自己的父親呢?


    況且李泊也始終以李牧為榮!


    李泊斷聲道:“再無一人!”


    “家父之才,固然遜於主帥,但卻遠勝同僚!”


    嬴成蟜終於抬頭看向李泊,笑問:“既然如此,李都尉還擔心什麽?”


    “代王此次禦駕親征鴻上塞,便可證明他是知兵的。”


    “他理應明白代武安君之能,更應該明白代武安君乃是代國對抗本將的唯一希望。”


    “無論本將說了什麽,隻要代王是一位明君,他都不可能害代武安君!”


    雖然嬴成蟜明確說明了前提條件是代王嘉是一位明君。


    但李泊卻已放心了下來。


    能在趙國亡國之後重立代國,這難道不足以說明代王嘉是一位明君嗎?


    嬴成蟜見狀對著麵前右手一引道:“坐。”


    李泊幾經猶豫後終於在嬴成蟜麵前落座,與嬴成蟜共用一張案幾。


    嬴成蟜將舀滿的醒酒湯推到李泊麵前,溫聲笑道:“這醒酒湯的滋味甚美,本將隻是飲過一次便欲罷不能。”


    “李都尉也嚐嚐?”


    李泊不得不舉起銅碗,品了一口醒酒湯。


    頓時,李泊的臉就皺成了一團。


    嬴成蟜笑問:“酸?”


    李泊艱難的點頭道:“酸!”


    嬴成蟜朗聲大笑:“酸就對了!”


    “代王予代武安君者,美酒也。”


    “本將今日所言,醒酒湯也。”


    “其中酸苦為舌所厭,但卻可慰五髒、撫心肺,更可衝散酒氣,令人精神一振!”


    “此可謂: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


    李泊目露怔然,甚至於忘卻了口中酸苦,震撼喃喃道:“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


    “此言,甚善!”


    嬴成蟜收斂笑聲,慨然道:“能明白此言之善者,多。”


    “但能真切明白這個道理的人,卻是少之又少。”


    “就好似李都尉方才亦以為本將此言乃是欲害代武安君也!”


    李泊頓感羞愧,當即拱手:“是末將少智!”


    嬴成蟜搖了搖頭,繼續說道:“我王明告代國朝堂,明歲代地將大旱,本將又明告代武安君,明歲代地將大旱。”


    “此言逆耳之極,但卻大利於代國施賑之行。”


    “李都尉以為,代王可會聽取此言,早早為代地萬民計乎?”


    李泊突然感覺有些口幹舌燥。


    顧不上醒酒湯的酸苦,連著抿了好幾口後方才聲音沙啞的說:“末將,不知!”


    李泊心頭已經有了一個猜想,但那個猜想太讓人心寒,李泊不敢細思,更不敢言說!


    嬴成蟜笑了笑,問出了第二個問題:“明歲大旱之後,代地未來數年內並無大災。”


    “但李都尉以為,代王會否將都城遷出代地?”


    除嬴成蟜外,李泊是此方天下第一個知道代地在後年之後數年不會有大災的人。


    接下來嬴政會被嬴成蟜告知此事,李牧定會被李泊告知此事,二人必然深信此訊。


    但即便李牧將此事告知代王嘉,代王嘉也不會相信這個消息,更不能以此作為都城選址的參考,畢竟這不是嬴成蟜親口明告天下的消息,而隻是李牧轉述的消息。


    所以這個問題,又是一個包藏陷阱的問題!


    李泊的後背滲出了一層薄汗,聲音磕絆的開口:“末將,不知!”


    嬴成蟜又問出了第三個問題:“本將以為代王幾無可能害代武安君。”


    “但若是代王果真欲害代武安君,李都尉以為代武安君究竟是要甘心死於代王劍下,還是轉投我大秦再為封君?”


    這一次,李泊毫不猶豫道:“自是投秦!”


    大王都要殺人了,不跑留著等車裂嗎?


    昔趙王欲害廉頗,廉頗突圍奔逃,天下人誰會說廉頗一句不忠?天下人隻會說趙王有眼無珠!


    嬴成蟜笑而頷首:“現在,李都尉明白了嗎?”


    “本將以為過往的人生和內心的固執如一壇美酒般困住了代武安君的頭腦,令得代武安君麻木、迷醉的沿著現有的道路走下去,而不願去思考他是否真的應該繼續沿著這條道路走下去,更不去思考這條道路的前方究竟是一片坦途還是一處菜市口。”


    “本將今日所言非是欲害代武安君,以代武安君之於代國的重要性,本將今日所言也害不了代武安君。”


    “本將隻是遞給了代武安君一碗醒酒湯,希望能以這番逆耳之言喚醒代武安君,讓代武安君好生思慮他究竟是承了誰的恩情,應當忠於誰人,又應該為誰而戰。”


    嬴成蟜誠懇的說:“本將真心邀代武安君為我大秦之將!”


    “若是代武安君不願歸秦,本將也希望代武安君至少能保持清醒和獨立的思考。”


    “而不是錯把趙王對他的恩義報償於一名被趙王廢了太子之位的逆臣身上,被這逆臣吃幹抹淨榨幹骨油後落得個身死族滅的下場!”


    “如代武安君這般義士,不該落得這般下場啊!”


    李泊聞言,如遭雷擊!


    李牧應該忠於代王嘉嗎?


    曾經的李牧、李泊等所有人都覺得這根本不是一個需要思考的問題。


    但,代王嘉隻是廢太子而已,他的王位沒有得到哪怕任何一位趙王的認可!


    過往趙王對於李牧的恩情,真的可以加於代王嘉之身嗎?


    不知過了多久,李泊才腳步虛浮的走出軍帳,抬頭看著滿天繁星喃喃自問:


    “家父究竟在為何而戰,又當為何而戰!”


    遙望李泊的背影,嬴成蟜嘴角含笑,壓低聲音發問:“今日醒酒湯是誰做的?”


    卦夫低聲回答:“是彭程所烹。”


    嬴成蟜從發麻的牙縫裏擠出聲音:“以後不準他靠近灶火。”


    “酸死本將了!”


    ——


    李泊想不明白這個問題,所以第一時間將嬴成蟜的話語和自己心裏的疑惑原原本本的書信李牧,希望李牧能像過往每一次那般幫他答疑解惑。


    但這一次,李牧要讓李泊失望了。


    因為此刻李牧心頭的震撼、糾結和迷茫比之李泊更甚!


    “你說什麽?!”


    李牧不敢置信的起身,闊步走向趙薑發問:“燕國禮送趙王歸代?!”


    趙薑搖了搖頭,滿心震撼、語速磕絆的說:“燕國非是禮送趙王歸代。”


    “而是禮送趙王歸趙!”


    李牧失聲喝問:“給本將說清楚!”


    “哪來的趙國?”


    “我大代就是趙國!”


    “我大代所承,就是趙國社稷!”


    趙薑心裏一慌,結結巴巴的連聲道:“末將未曾妄言!”


    “此次三國於鹹陽合談,相邦提議由我大代全取令支塞以西的全數疆域,堅決堅持我大代必取漁陽郡,否則不吝再戰!”


    李牧聞言認同點頭。


    對於毛遂的堅持,李牧完全理解並鼎力支持。


    畢竟代王嘉轉攻燕國的目的就是通過奪取別國糧草、疆域和青壯去解決地龍翻身於代對代國造成的損失。


    所以此戰結束之後,代國至少也要全取漁陽郡,否則代國堅持不到秋收就得亡國!


    與其坐等亡國,倒不如殊死一搏。


    趙薑繼續說道:“燕相恪卻以為,若我大代全取令支塞以西,則燕、秦之間便無疆域接壤。”


    “一旦我大代意欲攻燕,燕國可能等不到秦國救援便將亡國,是故堅決不願。”


    李牧不禁嗤聲道:“懦弱鼠輩!”


    將社稷存亡寄托於別國身上,何其懦弱之舉!


    趙薑苦聲道:“然!秦國答應了!”


    “幾經商談爭論後,燕相恪高舉‘存亡繼絕,衛弱禁暴’之名,提議禮送旅居於燕的趙……大……”


    一時間,趙薑甚至不知道該怎麽稱呼趙王遷,隻能模棱兩可的說:“您知道是誰的那一位離開燕國。”


    “同時提議將令支塞西南方向的令支、徐無、安平、無終等右北平郡城池盡數劃歸至那一位治下,助那一位重建趙國!”


    “雖然相邦極力勸阻,但我大代其他使臣辯駁之音卻並不激烈。”


    “且,秦國亦應允此議!”


    “相邦以一己之力實難舌戰兩國,又已為我大代爭取到了漁陽郡休養生息,故而不得不應允。”


    作為代國的聯合創始人之一,毛遂並不希望趙王遷重新站在天下舞台上。


    毛遂也有著一雙如簧巧舌,是真正名留青史的說客。


    但,弱國無外交啊!


    每當毛遂說出慷慨激昂、流芳百世的名言,每當秦、燕兩國臣子無從辯駁,秦、燕兩國臣子便隻有一句話:不同意?放成蟜!


    由大秦第一說客再與毛相細細辯之!


    毛遂還能說什麽?


    他不得不捏著鼻子認下!


    李牧踉蹌著後退兩步,失聲低呼:“所以,大王回來了?!”


    “大趙也回來了?!”


    趙薑目光無比複雜的看著李牧,輕輕頷首:“是的。”


    “那一位回來了。”


    “那一國,也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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