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殿前的火把已被撤下,一名名醉酒的將士在宦官的攙扶下離開鹹陽宮,回返城外軍營,亦或是自己邁著踉蹌的腳步,抱著從宮中順走的美酒,嚷嚷著要去尋麾下袍澤們共飲暢聊。


    但禦書房內的燭火卻亮了徹夜。


    一名名精神亢奮至極的頂級人才匯聚於此開展頭腦風暴,一條條波及天下的奇計妙想於此接連迸發。


    直至窗外大亮的陽光蓋過了燭光,一名名朝臣才終於逐次離開了此地。


    但他們此去卻並非是為休息,而是要在第一時間召集臣屬,將昨夜商討的諸多戰略匯總編撰成策,並以最快的速度策動各地衙署遵令行事!


    房門重又閉合,嬴政麵對空蕩蕩的禦書房閉上了雙眼,聲音略顯疲憊的吩咐:“取公文於側殿,備朝食。”


    話落,嬴政便準備如往日一般閉目養神一刻鍾,隨後便投入到緊張的工作之中。


    然而汪博卻拱手一禮,輕聲道:“長安君離去之前,諫大王飽睡三個時辰。”


    “大王允之。”


    嬴政微微皺眉道:“現下天已大亮,寡人飽睡三個時辰著實是罪過。”


    “且太醫言說晚睡傷身,與其現下酣睡,不若入夜再睡。”


    大秦沒有電燈,光線充足的白天便顯得彌足珍貴。


    在陽光大好的白天酣睡三個時辰,嬴政覺得這無異於是在犯罪!


    而且熬夜確實傷身體,所以寡人選擇通宵也是合情合理嘛!


    汪博拱手再禮,平靜的說:“如此,臣下值之後便會往長安君府,告知長安君此事。”


    汪博此話極其狂悖!


    因為此話絕非是嬴政倘若不好好睡覺,汪博就要去找嬴成蟜告狀這麽簡單。


    此話既顛倒了嬴政和嬴成蟜的君臣關係,又凸顯了汪博願為嬴成蟜的吩咐而忤逆嬴政的傾向性。


    若是換做尋常君王,僅憑汪博這一句話就足夠給汪博打上不可信的標簽,從此雪藏汪博。


    但汪博還是說了。


    嬴政睜開雙眼,眼含不喜,聲音莫名的說:“汪愛卿倒是個忠的。”


    汪博誠懇的說:“臣自是忠於大王的。”


    “長安君雖言大王壽數長久,卻亦言飽睡好眠可助大王享壽更久。”


    “臣以為,治國當先治身。”


    “大王萬壽無疆,大秦方才能舉世無敵!”


    “大王福壽永昌,臣方才能附大王驥尾!”


    看著低垂頭顱,恭敬卻並無惶恐的汪博,嬴政麵上的不喜之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輕笑和無奈:“罷罷罷!”


    “且先不傳朝食,傳尚食令備一碗安神湯,傳太醫令夏無且為寡人按揉解乏。”


    “寡人且先往偏殿休憩片刻。”


    王弟和王弟的臣屬們能有什麽壞心思呢?


    不過是希望寡人能好好睡覺,多活幾年而已。


    汪博大喜拱手:“大王英明!”


    嬴政長身而起,活動了一下酸痛的腰背,便欲往偏殿。


    但門外卻響起侍郎的低呼:“公子扶蘇,求見大王!”


    嬴政隨口道:“傳!”


    房門開啟,年已十一,身量抽條,已經隱隱有幾分如玉君子模樣的嬴扶蘇邁著標準的四方步踏入禦書房,麵向嬴政禮儀備至、姿態標準的拱手一禮:“臣,公子扶蘇,拜見大王!”


    嬴政笑而發問:“吾兒尋寡人,所為何事?”


    嬴扶蘇雙手下垂,腰背挺直的看向嬴政,聲音溫和而堅定的開口:“兒聽聞長安君苦戰而回,得故齊之地。”


    “又聽聞大王與諸位重臣為治故齊地而長談徹夜。”


    “之於治故齊地,臣略有淺見,欲諫大王!”


    嬴扶蘇一心為國,目光誠懇。


    但在嬴政看來,嬴扶蘇的諫言向來不適用於大秦,盡是異想天開!


    嬴政能忍著身心俱疲再處理一天政務,卻著實沒有精力應付嬴扶蘇的迂腐之諫,也沒有心情去了解嬴扶蘇的所思所想,更沒有心思去培養嬴扶蘇走上正確的道路。


    畢竟嬴政從來沒接受過嬴異人的教育,也不知道什麽才是正常的父子關係,他隻是隨呂不韋並一眾夫子學習,所得便已足以治國。


    嬴政為嬴扶蘇找到了更加優秀的夫子團,嬴扶蘇也未曾遭受過淪落他國為質子的淒慘,若是嬴扶蘇在這種情況下還不能成長到嬴政的高度,那在嬴政看來,嬴扶蘇也沒有什麽值得培養的必要。


    區區一個兒子而已,就算是不成才也還有十幾二十個兒子等在後麵做備選。


    何至於浪費他寶貴的時間?


    是故,嬴政腳步不停的走向偏殿,隨口說:“寡人乏,將欲眠,無暇納諫,吾兒若有所思可將己諫整理成奏章,交由侍郎上奏。”


    “吾兒若有不解,可詢問諸夫子並劉先生。”


    看著走向偏殿的嬴政,嬴扶蘇眼中的誠懇與希冀隨之僵硬。


    嬴扶蘇很清楚嬴政有多勤政。自嬴扶蘇記事以來,嬴扶蘇隻知嬴政通宵不眠,卻從不見嬴政白天休息,更沒聽說過嬴政會在白天睡覺。


    現在嬴政卻說他要睡覺,所以無暇聆聽嬴扶蘇的諫言,而是讓嬴扶蘇編撰奏章上諫?


    曾經的嬴扶蘇也不是沒有編撰過奏章,但嬴政又看過幾次!


    嬴扶蘇還想再諫,嬴政卻已走進偏殿,嬴扶蘇隻能麵向嬴政消失的方向拱手一禮:“臣,遵命!”


    倒退著走出禦書房,嬴扶蘇仰頭望著明媚的藍天,眼中浮現出濃濃的失望與無措。


    諸位夫子皆言本公子乃是大秦長公子,責任重大,理應心係社稷、心係萬民、好生勸諫父王走上正確的道路。


    但在父王眼中,本公子這長公子的身份果真重要嗎?


    看著嬴扶蘇的背影,蒙毅眼中流露出幾分思索,最終低聲道:“昨夜大王與諸位重臣徹夜長談,自然疲憊。”


    “且長安君臨走之前語氣堅決的請求大王結束朝議之後便去休息,大王向來信重長安君,自會應允。”


    蒙毅看似隻是做了簡單的敘述,嬴扶蘇的眼中卻重新浮現出了希望,欣喜的麵向蒙毅拱手一禮:“拜謝蒙中郎將!”


    而後嬴扶蘇便撩起下裳加快腳步,向著鹹陽宮門的方向快步跑去。


    “長安君!長安君且稍待!”


    鹹陽宮外,剛剛拜見了華陽太後準備離去的嬴成蟜聽聞有人呼喚,下意識轉頭後望,便見嬴扶蘇正向自己跑來。


    他既想要跑的更快一些,但卻又想保持著端莊守禮的姿勢,以至於姿勢頗有些怪異。


    嬴成蟜見狀,眉頭微不可查的皺起,一夾馬腹便衝向嬴扶蘇。


    “長安君,宮門重地不可縱馬!”


    嬴扶蘇見狀連聲提醒,嬴成蟜的馬速卻為之一提,很快就衝到了嬴扶蘇麵前,高聲喝令:“伸手!”


    嬴扶蘇聽得喝令,下意識的就伸出了右手,而後就覺得腳下一空、身體一輕。


    眼前視野陡轉,待嬴扶蘇回過神來,他竟是已坐在了嬴成蟜懷中,與嬴成蟜同乘一馬!


    嬴扶蘇愈發焦急的呼道:“長安君!”


    嬴成蟜看也沒看嬴扶蘇一眼,聲音略顯冷漠的喝道:“喚叔父!”


    呼喝間,嬴成蟜一拽韁繩,胯下戰馬前蹄飛揚,硬生生在宮門口止住腳步,而後轉身向宮外跑去。


    嬴扶蘇解釋道:“夫子教本公子,當……”


    沒給嬴扶蘇說完的機會,嬴成蟜低頭看著嬴扶蘇道:“汝若喚本君為叔父,本君當以子侄視汝,汝若有所需,本君身為叔父自當應之,汝若有無禮之處本君身為叔父亦當容之。”


    “汝若喚本君為長安君,本君當以公子相見之禮待汝,現下便放汝下馬,而後你我互相見禮,本君徑自回府,汝自行回宮,至於汝欲言之事?區區身無戰功又無官職的小小公子心頭所願而已,本君不屑於聽。”


    嬴扶蘇心頭一震,不禁轉頭看向嬴成蟜發問:“君子理應聞過則喜,長安君焉能因身份之異而不屑於納諫?!”


    嬴成蟜撇了撇嘴:“誰人言說本君為君子?君子者,封君之子也。”


    “本君乃是公子更是封君,實乃君子之父也!”


    “君子理應如何,與本君何幹?”


    嬴成蟜這話有毛病嗎?沒毛病。


    君子原本是和王子、公子一般的身份代稱,專門用於稱呼封君的兒子。


    但嬴成蟜這話有毛病嗎?很有毛病!


    雖然時至今日君子依舊可以用於指代封君之子,但君子的含義早在幾百年前就被用於指代具有美好品格素質的人了,嬴成蟜這話是純粹的懂裝不懂!


    嬴扶蘇的小臉頓時就繃不住了:“長安君此不為斷章取義乎!”


    “長安君理應知本公子所言君子為何也!”


    嬴成蟜俯視著嬴扶蘇,加重語氣發問:“本君就是斷章取義,汝又奈本君何?”


    “本君非是君子,汝又奈本君何?”


    “身為大秦公子,汝難道隻會與君子答話乎?!”


    “喚叔父還是喚長安君,汝自擇之!”


    說話間,嬴成蟜勒停戰馬,分明是隻待嬴扶蘇嘴裏說出一個‘長’字就要將嬴扶蘇踹下馬背!


    形勢比人強,嬴扶蘇隻能苦著臉呼道:“叔父!”


    嬴成蟜頓時露出笑容,雖然一手還需要攥著韁繩,另一隻手卻已伸向嬴扶蘇的小臉,將嬴扶蘇還帶著嬰兒肥的臉蛋揉扁搓圓。


    險些被揉出口水的嬴扶蘇連連焦聲呼喚:“叔父!此舉不合禮!”


    “侄兒已近成丁,叔父不該如此待侄兒!”


    “叔父!痛!”


    直到嬴扶蘇喊痛,嬴成蟜才終於收回了自己邪惡的大手,但末了又用手指彈了下嬴扶蘇的腦門笑道:“乃叔父記得乃叔父出征之前,汝已有了些孩子心性,甚至是願與劉季一同騎豕,更願與劉季共同照料諸豕,彼時乃叔父心頭頗慰。”


    “而今乃叔父出征凱旋,汝這娃娃怎的又變回了前番模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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