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成蟜名為宗正,卻幹著奉常、少府和將作少府的活兒。


    嬴樂名為奉常,卻因嬴成蟜的缺位而不得不去做宗正的工作。


    平日裏的嬴樂在所有人心目中都是一位樂嗬嗬、笑眯眯、神神叨叨又靠譜的老好人,哪怕是當年嬴政將奉常之位拿去進行利益交換、令嬴樂早早告老,嬴樂也欣然接受毫無爭辯。


    但自嬴樂開始代嬴成蟜管理宗室,嬴樂便逐漸變得強勢,而當大秦王室醫院推及關中地,嬴樂更是展現出了讓所有人都倍感陌生的強硬、冷酷和瘋狂!


    在嬴樂的命令下,大秦王室包括但不限於君夫人、公主、姬妾、女官、侍女等所有適齡女子無論身在何地,必須回返鹹陽城全日製學習接生醫術和縫合醫術,並在有所小成後立刻奔赴關中各地的大秦醫院參與接生工作。


    大秦王室的公子、公孫、宦官、閹人等所有適齡男子除身負要職(僅嬴成蟜一人)者之外,必須全日製學習治豕之術,而後往關中各地協助朝廷分豯與民、教民治豕。


    違令者、懈怠者、陽奉陰違者、敗壞王室聲譽者、趁機竊功為己培植親信者。


    逐出族譜!貶為庶民!不得再冠王室姓氏!


    也正因為嬴樂這近乎於瘋狂的命令,自季君之亂至今已經沉寂了足足七十四年之久的大秦王室驟然爆發出前所未有的活力!


    秦王政十六年七月十日。


    嬴扶蘇原本白白嫩嫩有若白玉、又肉又軟似能被掐出水來的小臉蛋不隻是瘦成了瓜子臉更還變成了古銅色,大臂處還有幾塊因曬傷而破裂褶皺的皮膚,身上更是沒了常年伴於身側的芝蘭之香,反倒是有幾分被豕遺熏染出的淡淡臭氣。


    即便嬴扶蘇依舊保持著最為標準的君子姿態,但任誰看到現在的嬴扶蘇都絕不會把他和如玉君子聯係到一起,然而嬴扶蘇並不在意。


    嬴扶蘇隻是始終撩著車簾,目光追逐著車廂外那啃食嫩草的小豕和背著背簍割豬草的孩童們,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


    轅守挖出一大塊鹿油,小心翼翼的擦在嬴扶蘇大臂曬傷處,心疼不已的說:“公子怎能將自己磋磨至此!”


    “長安君將公子托付與那劉大夫照料,劉大夫卻將公子照料如此!”


    “本官定與此人不死不休!”


    轅守萬萬沒想到,他隻是在家養了兩個月的傷,嬴扶蘇就被養成了這般模樣!


    雖然轅守身心的重傷都尚未痊愈,但轅守已經下定決心。


    待到此行結束就去和劉季殊死一鬥,他和劉季隻能活一個!


    嬴扶蘇的目光依舊追逐著車廂外的活力和希望,聲音誠懇的說:“夫子切莫怪罪劉大夫。”


    “分豯之事重,教民治豯之事更重。”


    “唯有教會萬民如何治豯,方才能讓萬民真的過上好日子,方才能不負叔父的一片良苦用心。”


    “叔父愛民如此,教弟子踐行仁政,弟子焉能落於叔父之後!”


    仁政、愛民、以民為本、民貴君輕,這是孟氏之儒不可撼動的思想根基。


    轅守也隻能避此鋒芒,心疼的說:“即便是行仁政,亦當吝己身。”


    “公子仁政愛民之心是好,但卻不能因此而廢禮、輕己。”


    “便是再忙碌,亦當令仆從為衣熏香,以冶性情爾!”


    嬴扶蘇輕輕搖頭:“豕不喜歡,萬民不在意,弟子又何必在意?”


    “那濁臭之氣不曾壞弟子性情,反倒是弟子德行之證也!”


    轅守毫不猶豫道:“萬民怎會不在意!濁臭之氣又怎會興德行!”


    說話間,轅守就要列舉出《周禮》、《春秋》、《論語》的聖人言,好生扭轉嬴扶蘇的想法。


    但嬴扶蘇卻轉頭看向轅守道:“弟子深入鄉裏走訪黔首,親眼所見,親耳所聞。”


    “萬民不在意弟子身周之氣是香是臭,萬民隻在意弟子是否行愛民仁政。”


    “濁臭之氣更不會壞弟子性情,萬民崇敬之心皆令弟子如飲甘霖,則身自清也!”


    “夫子,香臭重於民心乎?性情之尊卑不為民心所定乎?”


    “向聖人問民心,何不如向萬民問民心?!”


    昔嬴扶蘇著華服、熏芝蘭,萬民敬而遠之,眼含惶恐驚懼。


    今嬴扶蘇著麻衣、身濁臭,萬民近而愛之,眼含愛戴親近。


    嬴扶蘇相信聖人言,但嬴扶蘇更不能不相信他的眼睛和耳朵。


    嬴扶蘇親眼看到了聖人典籍中都不曾記載過的盛況,也親耳聽到了萬民發自內心的感激和崇敬,更親自踐行了聖人們孜孜以求卻不得的仁政。


    他確實依舊做不到打破自幼營造的思維牢籠,下意識的將聖人言視作真理,但他如何能不根據自己的所見所聞重新思考聖人言?


    嬴扶蘇的問話如洪鍾大呂般響徹轅守腦海。


    轅守為嬴扶蘇擦鹿油的動作僵住了,數息過後麵露愧色道:“聽得公子此言,為師方才醒悟。”


    “為師近些年來自視甚高,已許久不曾問民心。”


    “公子此問,為師確實不知。”


    “為師當細細探查民情,方才能回答公子!”


    轅守發自內心的感到慚愧和自責。


    聖人言固然無錯卻微言大義難以理解。


    萬民言固然淺薄但卻最為質樸,最為真誠。


    作為支持仁政、看重民心、以民為本的孟氏之儒學派大儒,轅守多年來卻埋首聖賢書、不問蒼生事。


    這何嚐不是對孟子的背叛!


    轅守和淳於越盡皆起身,麵向嬴扶蘇拱手一禮道:“謝公子教!”


    嬴扶蘇趕忙起身還禮:“兩位夫子多禮。”


    “叔父教弟子四不兩直的探查民情之術,又教弟子仁政愛民之心。”


    “弟子所言,不過是叔父大義之一二而已。”


    轅守愈發誠懇的慨然而讚:“長安君,不愧為當世聖人也!”


    說話間,馬車停駐,嬴成蟜的聲音自側前方傳來:“扶蘇!來啊!”


    嬴扶蘇趕忙走下馬車,就見嬴成蟜開開心心的背著雙手在一處小溪旁溜達,嘴裏還在念叨個不停:“春釣灘,夏釣潭,秋釣蔭,冬釣陽。”


    “春釣活水冬釣清,夏秋池水黑蔭蔭。”


    “現下已至初夏,這種陰涼處有水草的深潭實乃是絕佳釣點。”


    “本君今日,定會豐收!”


    “取本君釣箱來!”


    嬴扶蘇近幾個月時常與嬴成蟜見麵,但卻從未在嬴成蟜臉上看到過如此輕鬆快樂又自在的笑容。


    加快腳步跑到嬴成蟜身側,嬴扶蘇拱手發問:“叔父,可是有事喚侄兒?”


    嬴成蟜專心翻著釣具箱,對著麵前潭水努了努嘴道:“近日扶蘇著實辛勞,理應放鬆放鬆。”


    “這潭水之中定有大魚,叔父今日便於此潭中教汝垂釣之術。”


    嬴扶蘇認真的問道:“叔父此行乃是承父王之令,率諸位賢才入故齊地主持分科舉士之試。”


    “而今叔父於此地垂釣,豈不為瀆職乎?”


    嬴成蟜撇了撇嘴道:“乃叔父之所以自請往故齊地主持分科舉士,便是為沿途玩樂。”


    “乃翁允乃叔父往故齊地,亦是允了乃叔父玩樂一番。”


    “乃叔父辛辛苦苦這麽多年以至於渾身疲累,放鬆放鬆怎麽了!”


    嬴扶蘇下意識的覺得這不對,但緊接著就想到,說這話的人可是叔父啊!


    叔父定然另有深意!


    無意識的組裝釣竿、魚鉤和魚餌,隨意拋出魚鉤,嬴扶蘇若有所思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


    “叔父為保身體發膚康健,故而在父王允許的情況下略作放鬆。”


    “此當為孝,而非是瀆職!”


    “若孝與職相悖,孝當重於職乎?”


    嬴扶蘇轉頭看向嬴成蟜尋求答案,就見嬴成蟜臉色不太好看的低喝:“提!”


    嬴扶蘇目露不解:“悌?”


    “叔父此舉非是為孝,而是為敬兄長之悌乎?”


    嬴成蟜略略調高音調,焦急低呼:“提魚竿!”


    嬴扶蘇下意識的提起魚竿,就看到一條小魚隨魚鉤一同躍出水麵。


    嬴扶蘇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感到開心,卻不自覺的展露笑顏:“叔父,魚上鉤了!”


    嬴成蟜哼了一聲:“釣魚不打窩,釣到也不多。”


    “讓開,乃叔父先來打窩!”


    說話間,嬴成蟜佯做無意的擠走嬴扶蘇,搶占了嬴扶蘇方才的釣點。


    遙遙看著向潭水中灑餌料的嬴成蟜,淳於越、轅守麵麵相覷,都對自己的判斷產生了些許質疑。


    如此人物,果真可謂之為聖人乎!


    與此同時。


    臨淄城。


    故齊二公子田桓居於府中首位,看著左右手兩側眾人,聲音格外沉重的說:“據鹹陽族人傳訊,長安君已啟程往臨淄城而來。”


    “二三子!”


    田桓加重語氣道:“長安君此生除領兵征戰外,僅曾兩度踏出內史郡。”


    “第一次,長安君自韓國說得百裏疆域,得長安鄉為食邑,獲封長安君。”


    “第二次,長安君率五百家兵大破故韓萬軍,陣斬故韓公子成,故韓百姓近乎於被屠戮一空!”


    “而今日,長安君第三次在未曾領兵征戰的情況下踏出內史郡。”


    “目標,正是臨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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