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上千餘名通過初試的考生,押著近十萬名被枷鎖束縛的百姓權貴,載著四萬餘顆頭顱,嬴成蟜於秦王政十六年八月二十二日踏上了西行返鹹陽的道路。


    至於孔鮒等大儒接下來會如何施為,嬴成蟜並不在意。


    且不說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孔鮒等大儒主動掀起動亂的可能微乎其微。


    嬴成蟜此來隻是為了提前斬斷故齊地動亂的源頭,而不是真的要讓故齊地唯大秦馬首是瞻,他沒那個能力你知道吧!


    這活兒,是嬴政和呂不韋該發愁的事。


    更重要的是,嬴成蟜已經灑下了希望的種子,長安書店加教學法吏加分科舉士之試這三件套互相組合之下,茁壯成長的幼苗必將先對孔鮒等大儒發起挑戰!


    所以嬴成蟜這一路開心不已,除了魚獲之外可謂滿載而歸!


    與此同時,李牧也離開薊城啟程向西。


    但李牧的心情卻與嬴成蟜截然相反。


    戰馬緩邁馬蹄,小心避開了地上白骨,但李牧的視線卻無法避開腳下的慘狀。


    “此骨,是稚子殘骨。”


    在吐出這句話的時候,李牧的雙唇在顫抖,聲音也沒了在大軍之中下令時的那般堅決有力。


    馬服兌溫聲寬慰:“此乃人皆不願見之慘狀。”


    “然,武安君已在竭力周旋、盡力安民,無愧於代也!”


    初見代地慘狀時,馬服兌心裏也很難受。


    但這一路走來,已是真正意義上的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


    莫說是這具約莫八歲的稚子之骨,便是三四歲的稚子之骨,亦或是數千具堆積在一處的骸骨,馬服兌也見過不止一處。


    一路走來一路看來,馬服兌已經習慣了,亦或者說,他已無力悲傷。


    李牧微闔眼皮,輕聲喃喃:“本君,無愧於代乎?”


    為了避免被骨茬戳傷腳掌,戰馬的步伐不止緩慢且還七扭八拐,曾硬撼敵陣縱橫沙場的戰馬此刻卻走出了妖嬈的貓步。


    但李牧卻無心責怪胯下戰馬,隻是在心頭一次又一次的自問。


    本君,果真無愧於代乎?


    主力部隊繼續向前,李弘率先頭斥候狂奔而回,狀似隨意的說:“阿翁,西南方向岔路有亂石攔路,我部可沿西北方向大路繼續前進。”


    李牧終於睜開眼皮,定定的看著李弘道:“汝以為本君已年邁乎?”


    李弘趕忙笑道:“哪能啊!”


    “阿翁正值壯年、身體康健,能馭烈馬、開硬弓,兒怎會以為阿翁年邁。”


    “前方雖有亂石,阿翁亦可一躍而過。”


    “隻是我部多有車馬,總不能將車馬盡數搬過亂石堆吧?”


    “還是沿西北方向行進為善。”


    李牧目光複雜的看著李弘,數息過後方才歎了一聲:“弘兒。”


    李弘趕忙乖巧應聲:“兒在!”


    李牧聲音疲憊的叮囑道:“日後再虛言之際,記得少說幾句。”


    李弘:……


    李牧沒有去詢問李弘為何要欺騙自己,這終究是自己的兒子,李牧相信李弘不會害他。


    催動戰馬向西南方向繼續行進,沒多久,李牧便看到了嫋嫋煙氣。


    頓時,李牧的精神便是一震:“是炊煙!”


    炊煙,本該是最司空尋常的煙氣,但對於今日的李牧而言卻好似一道罕見的祥瑞。


    因為李牧上一次見到旁人所生的炊煙已是數日前的事了!


    但喜悅之情剛剛湧上心頭,李牧的心髒便又是一緊,豁然轉頭看向李弘,便見李弘抿著嘴、低著頭跟在自己身後,麵色似是不忍又有些小心思得逞的竊喜。


    刹那間,李牧如墜冰窟,內心一片寒涼。


    但,李牧會是一個懼怕知道真相的人嗎?


    不自覺的攥緊韁繩,李牧一言不發的繼續前進,終於看到了數百名災民。


    這裏每一個人的衣裳都髒臭襤褸,身上臉上多有汙穢,雖然有數百人聚集卻又涇渭分明的分成了十數個聚落,不止如此,每個聚落內的人也都與其他人保持著足夠拔劍反擊的距離。


    對內,每一個人都對其他人警惕提防,對外,所有災民卻又都在以敵視和警惕的目光遙望李牧所部,時刻準備並肩作戰。


    見多了災民慘狀的李牧很清楚他們為何會如此作態,不過是在信任和規則已經徹底崩盤的情況下,既需要以集體的力量保護自己又懼怕集體內的其他人傷害自己的自保行為而已。


    李牧心頭輕聲一歎便將目光轉向一個聚落的中心位置,那劈啪作響的木柴便是炊煙的源頭之一。


    李弘輕聲勸說:“阿翁,繞路吧。”


    事已至此,李牧哪還能不知李弘為何勸他繞路?


    但李牧卻無視了李弘的勸說,繼續縱馬向前,也引得災民愈發緊張和敵視。


    “有人!小心!來人至少兩千之數,皆著甲,後方還有馬車運輸輜重!”


    “是軍隊!額們根本打不過!快跑!”


    “跑有何用?!敵皆策馬,橫豎都是一個死,與他們拚了!”


    “等等!那好像是……武安君?是武安君!真的是武安君!”


    災民們不是沒有發現李弘的斥候部隊,也不是沒有早早發現李牧的大部隊。


    可是他們都已經餓了很久且拖家帶口,他們的體力和耐力都不足以支撐他們跑過能正常吃飯的人,更不可能跑的過馬。


    在長期與散兵、逃兵、賊匪和其他災民的鬥爭過程中,災民們知道他們在這種情況下唯一的活命之機就是逞起滿腔勇武,展現出哪怕被殺也要崩掉對方幾顆牙的決心才有可能嚇退敵人,讓他們能活下去!


    但當一個人喊出‘武安君’之名時,災民們手中兵刃卻都不自覺的下垂了幾分。


    李牧眼底微微泛紅,繼續驅馬向前,待抵近災民身前七十丈時,李牧摘下頭盔,聲音溫和卻沙啞的開口:“本君,乃武安君。”


    李牧本想高聲念誦自己的封號。


    但滯澀的咽喉和心底的慚愧卻讓李牧的音量隻如正常說話一般。


    就好像,武安君這個名號之於此刻的李牧而言不是榮耀,而是罪名!


    但災民們聽到這個名號時卻是喜極而泣,甚至是抱頭痛哭!


    “武安君回來了!咱們有活路了!咱們能活了!”


    “額的兒!額的兒啊!恁隻要多堅持兩日便能等到武安君了啊!”


    “武安君!那些外來的貴人根本不把額們當人看,他們不止不救額們,還在地龍翻身之後劫掠額等錢糧,他們是要逼死額們!武安君您要為額們做主啊!”


    災民們就好像是在外被群毆近死又被強權壓迫求助無門的孩子突然看到了自家家長一樣,紛紛湧向李牧,痛哭流涕的訴說著自己的悲慘和痛苦。


    更有幾名青壯仗著身體還算硬朗跑在最前麵,連聲高呼:“武安君!求您賞口飯吃,給額娃兒一條活命之機吧!額願給您當牛做馬,額這條命隨武安君驅使!”


    “卑下是鳥夫!昔滏口陘之戰,卑下為主帥帳下五百主,主帥您還記得卑下嗎!”


    李牧強迫自己不去聽那些求糧的呼聲,將目光轉向鳥夫,窮搜腦海許久之後終於回想起了一道身影,愕然而呼:“汝是鳥夫?!”


    滏口陘之戰中,鳥夫衝鋒在前、奮勇廝殺的悍勇之態在李牧心裏留下了些許印象,李牧本還想著戰後拔擢鳥夫一番,卻遭臨陣換將、趙國滅亡等諸多變故,也無心再想此事。


    李牧萬萬沒想到,他再次見到這員猛將竟是在這般境遇!


    看著麵前這骨瘦如柴、渾身髒臭、孱弱落魄、左手盡斷的人,李牧心生酸楚和自責。


    李牧用兵如泥,但士卒們願意被李牧隨意驅策的原因卻是李牧愛兵如子!


    這是他的兵!是他的老袍澤啊!


    鳥夫喜極而泣:“主帥,額是鳥夫!額就是五百主鳥啊!您還記得卑下!”


    知道李牧還記得自己,鳥夫徹底繃不住淚水的哭嚎:“主帥!求您為卑下做主啊!”


    “卑下因左手沒於滏口陘之戰,避開了前番朝廷征丁,留於家中為裏正。”


    “誰曾想竟遭地龍翻身!之後卑下親往縣中求援,縣令卻非但不助吾等還盡征青壯、盡搜糧草!”


    “若非卑下見機不對速速率鄉民攜糧逃遁,吾等早已皆亡矣!”


    李牧聲音微顫的開口:“時至今日,朝廷理應已派來官吏整治代……”


    沒等李牧說完,鳥夫便哭的更傷心了:“朝廷是派了官吏,可他們卻未曾帶來糧草,他們還不如不來!”


    “主帥,地龍不是未曾翻身於代過。”


    “可此次地龍翻身之後,咱代地怎麽就變成如此了啊!”


    災民們需要的是調度和管理嗎?


    災民們需要的是資源!是糧食!是飯!!!


    即便是再優秀的官吏不帶糧食赴任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更何況很多被調來代地的官吏可不把黎庶的命當命看啊!


    李牧痛苦的攥緊韁繩,他無法回答鳥夫的問題,他也在捫心自問。


    代地不是未曾發生過地龍翻身,但代地的地龍翻身從未造成過如此慘重的損失。


    代地,怎麽就變成如此了啊!


    災民們不知道李牧心裏的痛苦,隻是七嘴八舌的訴說著自己的委屈。


    但李弘卻於此刻策馬上前,以身體擋在李牧左前方,目光遙望那堆柴火和架在柴火上的數頂石盔平靜的發問:“汝等言說汝等已無法飽食。”


    “那火上所烹,又是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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