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鮮當即策馬行至李牧右前方,肅聲低喝:“仲兄!夠了!”


    李弘沒有看李鮮,雙眼依舊盯著鳥夫,聲音平靜的說:“夠了?什麽叫夠了!”


    “乃兄還真不知季弟心地竟是這般善良,見不得生民疾苦。”


    李鮮麵露怒色:“仲兄應知弟絕無此意!弟隻是……”


    鳥夫不知道李弘和李鮮的身份。


    但鳥夫知道,敢在李牧未曾吩咐的情況下便擋在李牧身前,甚至膽敢當著李牧的麵爭吵辯駁的人,其身份絕對尊貴。


    不願、也不敢讓貴人因自己而發生爭執,鳥夫慘然道:“無須吾言說,諸位將軍應該也已猜到那火上所烹究竟是何物了。”


    “諸位將軍未曾猜錯。”


    “那火上所烹,是……”


    “稚子!”


    此話一出,李弘眼中流露出濃濃悲戚,李牧饒是早已有了猜想依舊如遭雷擊、身形踉蹌!


    那一頂頂頭盔中盛裝著的,果真是人!


    而且還是孩子!


    李鮮心裏一個咯噔,趕忙回到李牧身側扶住了李牧的身子,擔憂的連聲呼喚:“阿翁?阿翁可無恙乎!”


    說話間,李鮮還不滿的瞪了李弘一眼。


    在場眾人都是經年老將,都是見過人間地獄的人,不少人甚至親眼看到過人吃人的慘劇,誰會猜不到那頭盔中烹煮的究竟是什麽?


    但,猜到是一回事,聽到真相卻又是另一回事。


    阿翁已經遭受了太多打擊,仲兄為何還要再給阿翁致命一擊啊!


    李弘也退回李牧身側扶住了李牧,麵對李鮮的怒目而視,李弘未曾解釋,隻是輕輕搖了搖頭。


    緩了幾息過後,李牧才終於恢複了對身體的掌控權,掙開兩個兒子,麵色無比複雜的縱馬前進。


    俯視著頭盔內那些肉塊和一枚小小的手掌,李牧悲傷低呼:“他,幾歲了?”


    一眾災民都怯懦畏懼的看著李牧,鳥夫也沒了初見李牧時的驚喜,忐忑又緊張的搖頭:“卑下,不知。”


    “看其身量,約莫四五歲那般。”


    李牧豁然轉頭看向鳥夫,怒聲嗬斥:“汝亦有子!”


    “人皆當有惻隱之心,汝焉能食他人之子!”


    鳥夫麵上的慘然之色愈濃:“主帥,卑下膝下有三子一女。”


    “長子去歲出征,至今毫無音訊,想來是已經沒了。”


    “地龍翻身之後,卑下豁著臉麵叩求縣令收下了長女為奴隸,雖然從此前路斷絕但至少能有口飯吃。”


    “次子鷹夫在此。”


    鳥夫對身後招了招手,一名八歲左右的男孩攥著拳頭跑到了鳥夫身後,待被鳥夫扇了一下後腦勺才不情不願的躬身:“見過武安君。”


    鳥夫目光望向旁側另一個聚落,難掩哽咽的說:“至於卑下之三子。”


    “旬日前已被分而食之。”


    李牧本就已經憔悴到極致的心神再次遭受暴擊,絕望的喃喃:“易子相食?!”


    鳥夫等災民不是在搶其他災民的孩子來吃,而是和其他災民交換孩子,把自己的孩子送給別人吃,再去吃別人家的孩子,以此來減輕些許心理負擔。


    易子相食!


    李牧不敢相信,在代地,在他用了一輩子時間耕耘的代地,竟會發生易子相食這般慘劇!


    然而眼前的一切卻在將真相強硬的塞進李牧的眼眶裏,讓李牧不得不信。


    鳥夫嚎啕痛哭:“主帥!額知道額不是人,額就是個畜生!額豕犬不如!”


    “額對不起娃兒!”


    “然!野獸都沒了,樹皮草根都被啃光了,所有能吃的東西都吃完了,額們總得活著啊!”


    “額不敢死!額若是死了,額良人、額娃兒、額阿翁阿母都得死,他們都會被人殺而分食之啊!”


    鳥夫早就想去死了,他很想代自己的三子去死!


    但家裏隻有他這一個青壯了。


    因為有他這個青壯的存在,他的三子才能活到旬日之前,他的次子、良人和父母才能活到現在。


    鳥夫親眼看到了那些家中僅剩老、婦、孺之輩的家庭落得了怎樣的下場。


    鳥夫很清楚,他若是早上死了,他們一家所有人不到正午就會整整齊齊的團聚在鍋裏!


    鳥夫不敢死,隻能像一頭獸一樣冷漠的看著自己的幼子被依照野蠻的規則送去其他聚落,而後啃咬著同類的血肉,呲牙低吼著才能維護家人的生命安全。


    所以鳥夫的眼中有悲戚、有痛苦,卻沒有後悔和自責。


    他根本沒得選,又何來的對錯可言!


    那,錯的是什麽?


    李牧痛苦的閉上雙眼,長歎道:“是本君愧對諸位!”


    李牧在代地經營了二十餘年。


    在這二十餘年間,李牧北逐匈奴、內安民生、自行安排官員、挑選訓練縣兵,近乎於在代地一手遮天的同時也讓代地萬民的日子肉眼可見的好過了起來。


    而代地萬民也回報以李牧忠誠和信任,即便李牧被調去別處,代地萬民依舊唯李牧馬首是瞻,讓代地成為李牧的基本盤和根基。


    李牧無法因鳥夫等人的痛苦和殘忍去責怪他們。


    李牧隻因自己的無能和失敗而愧疚難耐!


    鳥夫自嘲又苦澀的笑了笑,而後雙膝跪地的哀聲道:“主帥,求您給額們一條活路吧!”


    “額們真的活不下去了!”


    “莫要看額少了一隻手,額的本事還在!額還能率袍澤們衝鋒陷陣!”


    “實在不行,也求主帥收下鷹夫這娃兒。”


    在鳥夫的帶動下,就連其他聚落的災民也都湧了過來,跪倒在李牧身周用力叩首、悲聲哭求:“武安君,求您收下額娃兒吧!額死則死矣,娃兒還小啊!”


    “勿論是賣身為奴當牛做馬,還是為主帥出生入死,額們這條命以後都是主帥的!”


    “主帥啊,卑下久隨主帥帳下北討匈奴東伐燕國西攻秦國,從未觸犯過軍規也從未求過上級任何事,今日卑下求您了!求您發發善心吧!”


    不知多少人的哭嚎和哀求盡數衝向李牧的耳膜,激得李牧眼前出現虛影,顱內血壓飆升。


    但李牧不敢倒下,他隻能攥緊韁繩冷聲而喝:“肅靜!”


    一眾家兵齊聲斷喝,災民們迅速安靜了下來,隻是以眼巴巴的目光看著李牧。


    李牧急促的喘了幾口氣後方才沉聲開口:“弘兒,分五車粟與二三子。”


    所有災民趕忙拱手高呼:“拜謝武安君!”


    但所有人的目光卻依舊滿是期盼的看著李牧,他們的要求並不高,他們隻想求李牧給他們一個活下去的機會。


    哪怕從今往後為奴為婢,哪怕以後每天都要辛苦勞作,哪怕用他們自己的一條命來換家眷的命,他們也感激不已。


    李牧低垂著頭,視線避開了眾人的目光,沉聲開口:“代地曆經戰亂天災,本君卻率二三子盡克之。”


    “這一次,也不例外!”


    “還請二三子暫且堅持隱忍一二,不日,本君必還代以安寧!”


    即便災民們的期待十分卑微,李牧依舊無法給出任何承諾。


    因為李牧很清楚,不患寡而患不均!


    肩負代地所有黎庶期許的李牧不能隻幫助眼前的這些災民,李牧的承諾隻能是對代地所有人的承諾,但,他真的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好在李牧在代地有著極強的威信,雖然李牧沒有給出任何實質性承諾,災民們卻已經安心了很多,滿是感激的拱手高呼:“拜謝武安君!”


    李牧如坐針氈的略略頷首:“過往之事本君不做追責,就食之後盡快回返故鄉聽從官吏安置。”


    吩咐過後,李牧近乎於逃的掩麵而走!


    李鮮擔心的趕忙要跟上,卻又被李弘所阻。


    李鮮難忍怒氣的質問:“仲兄!汝到底要做什麽!”


    “阿翁率三國聯軍與長安君大戰已是嘔心瀝血、殫精竭慮,戰後又忙於平定薊城周邊亂事可謂是馬不停蹄,阿翁終得些許閑暇回返代地卻又見民生之多艱。”


    “阿翁已經很累了!仲兄為何還要故意引阿翁見其舊日麾下易子相食的慘狀!”


    李弘頷首道:“不錯,乃兄就是故意的。”


    “乃兄故意引阿翁走了這條路,但鳥夫不是乃兄安排的,他們的慘狀也不是乃兄造成的,乃兄隻是將他們的慘狀展示給阿翁。”


    “阿翁也必須親眼看到他們的慘狀!”


    李鮮不可思議的看著李弘怒斥:“仲兄!汝怎能對阿翁如此殘忍!”


    那是咱們的親爹啊!


    他已經夠難受,夠辛苦的了,你為何還要在阿翁的傷口上撒鹽啊!


    李弘迫近李鮮,沉聲低喝:“殘忍的究竟是乃兄,還是旁人?”


    “難道你我掩住阿翁的雙眼,代地的慘狀就不複存在了嗎!”


    “季弟!”


    “若不能讓阿翁真切看到代地的殘忍,那未來之於阿翁而言必將更加殘忍!”


    李鮮震驚的看著李弘:“仲兄究竟意欲何為!”


    李弘深深吐出一口鬱結之氣,目光複雜的看著李牧的背影:“乃兄隻想讓阿翁能認清事實!”


    在李弘的注視下,李牧就地勒馬轉身,狂奔回薊。


    他不敢再看去看代地萬民的慘狀。


    他要去見那位他親自奉上王位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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