薊縣,前燕國武陽宮、今代國代王宮。


    代王嘉登基已有數年,他終於擁有了第一座真正符合君王禮製標準的王宮。


    但代王嘉根本沒時間去仔細欣賞這座屬於他的王宮,甚至沒時間為各個宮殿正名(另取新名)便匆匆將床榻搬進禦書房側殿,將全數精力都投入到了政務當中。


    秦王政十七年十月七日。


    代王嘉坐在禦書房首位,相邦毛遂、郎中令涿蹋、衛尉陸高等代國重臣列於左右兩側,所有人的麵色都頗有些陰沉。


    在過道正中,一名侍郎手持竹簡,沉聲念誦:“今歲秦關中地畝產多在四石二鈞上下,秦關東之疆域畝產亦在三石半上下,僅故齊地畝產仍為二石上下。”


    “今歲春,秦長安君散秦王政十六式富強豯共十一萬頭於關中地,臣本嗤嘲,以為即便散豯於民間,民亦無力供養,卻未曾想,秦長安君早在多年前便遣方士尋得一味名為‘苜蓿’之寶草,此寶草可於貧田耕種、易成、畝產高還能肥田,更已於秦耕種多年,秦以苜蓿飼豯以至於民養豯並不費力。”


    “富強豕亦不愧其富強之名,僅隻一歲便由豯長成至四百斤以上且油膏頗多,據聞此富強豕每胎得子亦倍於常豕,臣未親見卻以為傳言恐是不虛,今歲秦已於各郡營造治豕所,每歲可得豯數十萬頭,秦欲令全民能食肉之野望昭然若揭!”


    “臣拜請大王不惜一切代價取回一頭良種,富強豕它值得!”


    “今歲秦大興土木,於各地興建水碓、水碾、水磨,往日需數人數日之力方才能舂成之粟,今隻需一人一日即可,秦又鋪設名為水泥之路,寬闊平坦、日築十裏可謂神跡。”


    “今歲秦長安君親自東進鎮齊,故齊地紛紛景從,秦王又遣……”


    駐秦行人趙普從糧產、經濟、民力、政治、軍事、文化等多個角度展開,寫就了一篇洋洋灑灑萬餘字的年終匯報。


    但大代君臣卻是越聽臉色越難看。


    代燕齊攻秦之戰的首要目標,便是遏止甚至是摧毀大秦國力高速發展的趨勢。


    結果經曆了一場大戰後,齊國亡了,燕國退守關外了,秦國的國力卻非但沒有受到遏止,反倒是呈騰飛之勢了!


    毛遂羨慕又嫉妒的歎道:“去歲代地地龍翻身,幾無收成可言,我大代僅能憑故燕地之糧勉強度日。”


    “然!今歲代地卻又要遭逢大旱,恐將顆粒無收,今歲我大代還不知當如何度日。”


    “反觀秦國不止得故齊膏腴之地,畝產更是接連倍增。”


    “長此以往,秦必將愈富、戰力愈強,我大代必當早做準備!”


    代燕之地天氣寒冷,後世的很多良田在這個時代都是無法耕種的灘塗地,即便是風調雨順的時節,代燕之地的畝產均值也不過在一石半上下,唯膏腴之地才能達到二石,但秦國的畝均產量卻已在三石半至四石之間,這怎能讓毛遂不眼紅!


    眼睜睜看著強敵、宿敵國力飆升,這感覺簡直比自己國力暴跌還讓人難受。


    更讓人難受的是,代國國力真的在暴跌,代國君臣甚至不知道該怎麽堅持到後年秋收!


    涿蹋聲音苦澀的說:“臣倒是更膽寒於那秦王政十六式富強豕!”


    “昔年越兵孱弱、不善久戰,越王建豕山以肥將士,越兵驟強,遂助越王吞吳。”


    “今秦長安君所得之富強豕比之昔越王豕更勝不止一倍。”


    “秦各郡治豕所欲治之豕更是比之昔越王之豕山更多不止十倍。”


    “秦軍本就戰無不勝,若再以豕肥其數載,何卒可抗!”


    在這個人均吃不飽飯的時代,哪支軍隊能頓頓吃飽飯,哪支軍隊就已經有了成為精銳的基礎,而若是能時不時吃上一頓肉?這支軍隊的潛力必將超乎你的想象!


    這般軍隊即便是出現在燕、齊兩國,都足以讓代國如芒在背,更遑論是出現在秦國了!


    此刻的涿蹋恨不能登上祭疇手指秦國方向大喊:皇天厚土在上,我舉報秦國玩兒賴!


    若是舉報不成功的話,那涿蹋還想問問皇天厚土,他現在帶領涿氏回返涿縣、投效大秦還來得及嗎?


    代王嘉略顯疲憊的沉聲開口:“諸位愛卿所言,亦是寡人所見。”


    “因秦長安君之故,秦國國力飆升,且屢屢在飆升的基礎上再度飆升!”


    “據候者探查,秦長安君近段時間雖不在關中地,長安工坊旁側卻又開工坊一座,長安鄉又開田畝六百頃,田畝與工坊皆如研造金汁治糞之術時一般戒備森嚴,秦王亦會時常前去巡視。”


    涿蹋等人的心又往下沉了一沉。


    他們現在都還沒能查出嬴成蟜的藍田工坊裏還藏著什麽寶貝,結果嬴成蟜就又開了一處新工坊和一片新田畝?


    毛遂的聲音愈發苦澀:“長安君乃是承天恩地愛之神。”


    “長安君研造匠造之物、培育鍾靈之牲畜植被皆非是鑽研,而是秉天地之誌將至寶接引至人間。”


    “既然長安君已有如此大動作,想來無須多久秦必將又有祥瑞也!”


    代國尚不知那片田畝和那座工坊所承載的研究不是由嬴成蟜親自領導,而是由鄭安期、樂臣等人領導的。


    若是他們知道了,那他們絕對——


    更慌了!


    以往嬴成蟜接引祥瑞隻需要凡人臂助,這得是何等祥瑞才需要由仙人臂助啊!


    但即便代國君臣還不知道這個殘酷的真相,一股慘淡愁雲也已彌漫於所有人的心頭。


    代王嘉沉聲道:“寡人以為,若是任由秦國肆意發展,今歲之秦恐怕不隻是令得故齊地畝產亦倍增以及秦各郡可得數十萬頭豕那麽簡單。”


    “今歲之秦必會再有新造物、新匠器,令得我大代難望項背!”


    “長此以往,我大代將越來越無法抵抗秦之兵鋒,社稷存亡隻在秦國一念之間。”


    代王嘉誠懇的目視群臣發問:“諸位愛卿!”


    “可有良策助寡人?”


    迎接代王嘉的,是一片沉默。


    一片讓人絕望的沉默!


    剛剛經曆過一場地龍翻身和大敗的代國需要休養生息,但即將到來的大旱和越發強勁的對手卻不給代國休養生息的機會。


    現在打,打不過。


    以後打,更打不過。


    代國的處境可謂尷尬至極!


    在戰略縱深、青壯數量、民心戰意、存糧軍備、未來發展等全方位占劣勢的情況下,燕、趙這兩個潛在盟友還一個比一個不靠譜,饒是毛遂等臣子可謂英傑,卻也想不出破局之策。


    代王嘉心頭輕歎,突然朗聲笑道:“諸位愛卿何故做此態?”


    “寡人知今秦強而代弱,然,秦內弊繁多,我大代卻上下一心眾誌成城!”


    “寡人以為,今之大代當內修內政、強代筋骨,靜待時日便必能見戰機!”


    代王嘉也很絕望。


    但代王嘉卻也隻能強撐心氣鼓舞眾人,若是人心散了,隊伍可就沒法帶了。


    群臣心裏也很絕望,但他們也知道代王嘉所言是代國唯一的勝算所在,紛紛起身拱手:“大王所言甚是!”


    代王嘉笑而頷首:“諸位愛卿莫要被秦國之勢亂了心神。”


    “行人普之諫,寡人會細思之,諸位愛卿可還有奏?”


    毛遂起身拱手沉聲道:“啟稟大王。”


    “今歲稅糧已運回薊城。”


    “今歲大代得稅糧共……”頓了頓,毛遂方才心中歎息的說:“一百七十三萬石。”


    剛剛聽完秦國的糧產量,再聽代國的糧產量,群臣心頭也難掩歎息。


    一百七十三萬石糧,是什麽概念?


    齊國為了請嬴成蟜擔任齊國左相所付出的糧食都比這多!


    毛遂繼續說道:“大戰之後,雖有諸多故齊之丁南歸故齊地,卻也有諸多青壯留待於代,總計約二十萬上下。”


    代國君臣的呼吸又是一滯。


    需要青壯去種地、征戰時青壯是寶貝,但在農閑時期,青壯就是累贅,他們吃的比婦孺多多了,一旦吃不飽飯隨時都可能落草為寇,成為社會的不安定因素。


    代王嘉沉聲再問:“諸位愛卿可有良策解我大代糧草緊缺之患?”


    一名名重臣賢才皺眉沉思,不時上諫。


    但相較於大秦群臣麵對的困境,代國的處境更加艱難,饒是禦書房內掉了一地的頭發也隻能拆了東牆補西牆,寅吃卯糧苟延殘喘。


    突然間,一道高呼打破了禦書房內壓抑的氣氛。


    “啟稟大王!武安君求見!”


    群臣皆訝。


    誰都知道李牧自大戰過後就心心念念著要回代地,隻是因公務繁忙才於月前啟程。


    他為何會回來的如此之早?!


    代王嘉眸光微沉,朗聲大笑道:“寡人正有要事欲與武安君商議,武安君便已歸!不愧為寡人之腹心也!”


    “諸位愛卿且先落實今日所議之事。”


    “相邦留下,傳召武安君!”


    群臣讚歎著代王嘉與李牧之間的君臣情深,紛紛告辭離去。


    但當他們看到迎麵而來的李牧時,卻發現李牧的臉色並不好看。


    闊步邁入禦書房,李牧憤怒又失望的目光直視代王嘉,肅聲質問:


    “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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