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遂瞳孔劇震,毫不猶豫的駁斥:“不可!”


    “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


    “匈奴者,北狄也,乃華夏之外敵,更屢屢侵我華夏諸國,與我華夏諸國皆仇深似海。”


    “我大代焉能與其相聯!”


    “大王若如此施為,必將遭受千古罵名啊!”


    吳起、李斯、蒙驁等諸多人傑皆離開母國投奔別國出仕,天下間卻無人因此而厭棄他們,但若是他們轉投匈奴、東胡、百越等國呢?


    莫說是他們自己了,他們的族人都會被天下人的吐沫星子淹死!


    毛遂真的不知道代王嘉是怎麽想的。


    華夏諸國就算是打的頭破血流,那也是自家兄弟之間的內鬥,怎能向外人求援!


    代王嘉的語氣卻很平靜:“昔申侯之女嫁周幽王為後,生子宜臼為周太子。”


    “後,周幽王立褒姒為後並廢申後王後之位、廢宜臼周太子之位,宜臼由此無令而奔逃回申國,周幽王大怒,興兵討之,申侯由此北聯獫狁(犬戎),攻破周都豐鎬。”


    “弑周幽王、周太子伯服後,申侯又聯合魯侯、許文公等諸侯共擁宜臼為周天子(周平王),延奉周祀。”


    “相邦可會唾棄申侯北聯獫狁之舉?”


    “天下間又有幾人唾罵申侯北聯獫狁之舉!”


    周幽王雖然剛死五百多年,但西周之亡的記載卻已大多被隱且眾說紛紜。


    毛遂知道,代王嘉采用了最有利於他的記載。


    但即便是在(不含秦朝以後才編出來的)最不利於代王嘉的記載中,周幽王依舊是被申侯聯合獫狁共同弑殺!


    換言之,東周聯合創始人他就是個通敵賣國的漢奸!


    毛遂啞然數息之後,方才聲音艱澀的回答:“申侯終究乃是天子舅父,更是挽大周於將傾的功臣。”


    “臣以為申侯此舉不妥,然臣卻著實無以唾棄。”


    “據臣所知,天下人皆不曾唾棄申侯也!”


    申侯身為周幽王的臣子、周王朝邊疆要地的諸侯,卻不願聽從周幽王號令,不止為異族大開方便之門,還與異族聯盟共同殺害了周幽王,甚至眼睜睜看著異族馬踏周朝都城以及沿途諸多封國,肆意劫掠錢糧、殺害華夏之民、擄走黎庶無算。


    申侯的行舉放在任何其他諸侯身上都值得被唾罵千年。


    但,周平王就是申侯扶持繼位的,周朝祭祀是申侯下令由東周承襲的,申侯不止拉開了東周的帷幕更還把持東周朝政幾十年,東周末代天子周赧王依舊是周平王的後裔。


    天下人怎麽罵?


    罵申侯,就意味著周平王得位不正,就意味著東周不是周朝的正統延續,就意味著東周二十五位天子全部失去了法理正統!


    所以天下人沒法罵!


    不止沒法罵,推崇周禮的儒生們還需要為申侯辯經以美化周禮。


    以至於在漢朝時期,儒生們甚至編造出了周幽王烽火戲諸侯的故事,全然無視烽火傳訊是戰國時代才開始萌芽的傳訊方式、無視各地諸侯跑到豐鎬所需要花費的時間,不惜蔑視天下人的智商也要讓申侯聯盟犬戎之舉消失在世人眼中!


    代王嘉看向毛遂,聲音抬高:“申侯做得之事,寡人為何做不得!”


    “世人不會因申侯北聯異族之舉而唾罵申侯,又焉能因寡人北聯異族之舉而唾罵寡人!”


    “待到寡人功成,自會有大儒為寡人辯經!”


    代王嘉和周平王一樣曾為太子,代王嘉也和周平王一樣被廢了太子之位,代王嘉更是和周平王一樣最終承襲了至高之位。


    不同的是,周平王並非周幽王長子,但代王嘉卻是趙王偃的長子!


    周平王奪位皆仰仗申侯之力且在其為天子的五十年時間裏一直處於被架空狀態,但代王嘉卻憑個人力量登基為王且僅用了短短數年時間便重創代地勢力完成了對朝堂的製衡。


    在代王嘉看來,周平王和申侯做不到的事,他代王嘉能做到,周平王和申侯做得到的事,他代王嘉又為何不能做!


    毛遂聲音冷肅的說出了殘酷的事實:“申侯為天子之舅父!”


    “天下人方才為尊者諱!”


    “大王您的身份,不足以懾服天下人!”


    代王嘉的聲音再度抬高,目光灼灼的看向毛遂發問:“寡人,又為何不能為天子!”


    毛遂雙眼猛的瞪大,看向代王嘉的目光之中滿是震驚和不敢置信。


    代王嘉長身而起,聲音難掩火熱的說:“今秦已得八分之天下。”


    “若寡人能率代滅秦,再滅燕趙以並天下將易如反掌。”


    “寡人,亦可為天子!”


    “天下人因申侯是天子舅父而為尊者諱,自然更會因寡人是天子而為尊者諱。”


    “千百年後,誰人還知寡人北聯異族之事!”


    毛遂倒吸了一口涼氣:“大王竟有心滅秦?!”


    大王不愧是大王。


    本相做夢都不敢做的妄想,大王竟然能如此坦然的宣之於口!


    代王嘉決絕的說:“秦侵吞之勢毫不遮掩,秦王政、秦長安君皆少壯,即便秦王政驟崩,秦長安君也必定會承秦王政之誌。”


    “秦代二國必有一國將亡。”


    “要麽,代亡於秦,要麽,秦亡於代,沒有第三種可能可言!”


    “既然如此,秦為何不能亡於代?!”


    代王嘉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若是代亡於秦,寡人當死於社稷,大代將湮於煙塵。”


    “後世人可還會有暇唾棄寡人與大代?”


    “即便後世人唾棄寡人、唾棄大代,又有何幹?”


    “不過是成王敗寇而已,寡人願擔敗責!”


    毛遂一時間竟無法反駁代王嘉的話。


    代國若能滅秦,輕而易舉便可一統天下,一旦代王嘉成為新的天子,天下人自然不會因代王嘉曾聯合異族而唾罵代王嘉。


    代國若亡於秦,天下人唾罵就唾罵唄,反正代國自始至終隻有一代君王,代王嘉根本不需要有任何讓列祖列宗蒙塵的愧疚感,隻要代王嘉不怕被罵,那代國就不怕被罵。


    至於第三種可能?


    想了想嬴成蟜那‘赤天已死、玄天當立’的狂言,毛遂搖了搖頭。


    沒有第三種可能可言!


    所以代王嘉聯合異族對於代國而言還真就是有利無弊之舉!


    但,毛遂一時間卻還是難以接受和異族合盟,便轉換方向駁斥道:“匈奴無信,大王焉能輕信代胡之盟?”


    代王嘉嘴角勾起一抹嗤嘲:“匈奴無信,可堪比燕王之無信乎?”


    “寡人敢於與燕王合盟,又何懼與匈奴合盟?”


    “最壞,不過是亡國而已!”


    不就是不靠譜的盟友嘛!


    說的好像代國曾經的盟友有多靠譜一樣。


    毛遂不得不再次轉換方向駁斥:“若我大代聯合異族,則燕、趙二國亦必仇視我大代!”


    “我大代本就危若累卵的局麵定將雪上加霜!”


    代王嘉渾不在意的說:“燕王、趙王隻要非是豕腦之輩便當知代若亡,則燕、趙之亡亦不遠也。”


    “燕、趙二國縱是仇視我大代,亦不會在當今局勢下害我大代。”


    毛遂再度無可辯駁,不得不拿出了最後的殺手鐧:“武安君必駁此策。”


    “代地與匈奴之仇,實難隱忍!”


    李牧之所以前往代地就是為了抵禦匈奴入侵,代地萬民之所以支持李牧也正是因為李牧將他們救出了時常會被匈奴折辱擄掠的苦海。


    代地萬民對匈奴之仇,遠勝邯鄲等郡萬民對匈奴之仇。


    李牧與匈奴之仇,遠勝於李牧與秦之仇。


    在毛遂看來,李牧絕對不可能同意代國與匈奴合盟,更不可能同意與匈奴軍隊同進共退!


    代王嘉幽幽開口:“是忍一時之不快接受北聯匈奴,還是坐視代地萬民受難而死。”


    “寡人以為,武安君會做出明智的選擇。”


    毛遂豁然起身,震驚的看向代王嘉:“大王不願馳援代地哪怕一粒粟米,莫非便是為遊說武安君應允此策乎?”


    毛遂的心,通體冰涼!


    代國雖然沒有幾分餘力,但以代國之力,將代地慘狀降低一個量級還是有希望的。


    曾經的毛遂認為代王嘉是過於保守謹慎,要集合全力去應對即將到來的旱災和大戰所以才對代地慘狀熟視無睹,毛遂甚至還以此為由幫代王嘉勸說李牧。


    但現在的毛遂卻驚覺,代王嘉或許還有兩個目的,其一,重創代地一係的立國老臣,其二,則是將李牧置於選無可選的境地!


    代王嘉沉默數息後,堅定又灼熱的目光看向毛遂,堅決的說:“一切,為了大代!”


    “寡人知寡人愧對代地萬民,愧對武安君。”


    “待此戰過後,寡人定會好生彌補武安君。”


    “若寡人他日能為天子,寡人必封愛卿為太師,封武安君為太保,予兩位愛卿八百裏以上之封地!”


    “愛卿可願臂助寡人?”


    毛遂心頭震驚被濃濃熱切所鎮壓。


    曾經的毛遂以為代王嘉乃是王道之君。


    而今日看來,代王嘉其實是一名霸道之君。


    但,王道與霸道並無孰優孰劣。


    對於能說出‘錐處囊中’這般話語,在兩國和談時拔劍逼迫楚王簽訂合縱盟約的毛遂而言,巨大的利益足以讓他忘卻個人生死,個人的生死足以讓他忘卻國家的利益。


    道義,哪有利益更重要?


    至於代王嘉是否會允諾,毛遂對此倒是頗為篤信。


    代王嘉可是救過毛遂的命啊!


    毛遂轟然拱手,肅聲低呼:“臣,願為大王效死!”


    代王嘉大喜拱手:“寡人,拜謝相邦!”


    上前兩步,代王嘉雙手握住毛遂的胳膊,認真的說:“北聯匈奴、遊說武安君等事,皆無須愛卿出麵,由寡人一力解決。”


    “縱是有人唾罵,寡人也會讓世人唾罵寡人,而不是唾罵愛卿。”


    “寡人隻求愛卿為寡人治理內政,予我大代一戰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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