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麥收之前的一場豪雨,讓平陽愁雲慘淡。


    當然,這隻是一個誘因,讓這些大人物們更加擔憂的則是並州戰局。


    晉陽孤城一座,岌岌可危。


    按照最新的消息,城裏的青州兵吵吵嚷嚷要回家,被劉靈砍了數十人,勉強鎮住了。


    三千步卒,一旦棄晉陽東逃,士氣全無,能活?


    劉靈還是鎮得住場麵的。


    他還把城內的男丁全部征發了起來,城門堵死。


    健婦、小兒擔送食水、守具。


    所有人都要上陣,這才堪堪保住了此城。


    當然,這也和鮮卑步兵尚未抵達有關。目前過來的多是騎卒,不擅攻城,以至於此。


    越往後拖,越不利啊。別的不說,糧草可足?


    五月初五,就在邵勳離開天池南下,尚未抵達靜樂的時候,半日間驛馬三至,傳來了緊急軍情。


    王妃庾文君急召幕府右司馬羊忱以下僚佐十餘人、梁國官員數人,於光極殿升座議事。


    “大王若聽我的計策,何至於此。”急急從弘農趕來的幕府督護、忠武督軍邵慎氣道:“何須親自鎮撫?把那些頭人賺來平陽,一刀斬了便是,諒他們也不敢反。若反,我親自領兵征討。”


    庾亮看了他一眼。


    妹夫失去聯絡後,妹妹第一時間召虎威將軍邵慎入平陽,還打算讓他把忠武軍主力帶過來。


    信用宗室,不信娘家,讓他心裏酸溜溜的。


    太尉王衍自動忽略了邵慎的話,起身行了一禮,道:“王妃勿憂,大王起兵十餘載,隻小挫數場,大戰皆勝。老夫雖不知兵,但也知大王用兵之老辣。按前番軍報,大王於嵐穀挫敵鋒銳,斬首無算(六百),軍心士氣應無大礙。許是岢嵐山勢連綿,部落群情騷動,遮斷驛道,以至消息不通。”


    說到這裏,他還是歎了口氣,心中不無埋怨。


    梁王就是個武夫,沒錯的,太心急了。


    岢嵐北部那些部落,急著現在招撫嗎?換句話講,為什麽急著對代國動手?


    他不是傻子,看到梁王率軍北上招撫的意圖,就知道最遲三年內就要伐代了。


    “太尉以為該如何做?”庾文君坐在劉聰的禦輦上,有些六神無主。


    一般而言,正旦之時夫君會拉著她的手,二人並肩坐在禦輦上,接受眾官朝賀。但現在隻有她一個人坐在這裏,心中空落落的,難受無比。


    “回王妃,今卻無糧。”王衍皺眉沉思了一會,歎道:“些許存糧,多為大王帶走。若能遲上半月,夏糧入倉,老夫便可籌措了。”


    庾文君睜大了眼睛。


    她其實沒什麽脾氣,性格比較麵,但此時也忍不住惱怒了。


    “太尉說得什麽話!”庾亮提高了聲音,黝黑的麵龐青筋直露,竟是不給王衍麵子了,怒道:“我不信一點存糧都沒有。”


    說罷,看向大農殷羨。


    殷羨立刻回道:“萬人以內軍需湊一湊還是有的。”


    庾文君眼睛亮了,立刻說道:“黑矟左營屯於河東,侯將軍乃大王門生,素受信重,或可令其領兵北上?”


    “河東還有義從軍三千騎。”庾亮提醒道。


    “那就——”庾文君正待說話,卻見幕府右司馬咳嗽了下。


    老羊本不想這麽早就說話的,眼看著庾亮、庾文君兄妹要瞎指揮了,忍不住咳嗽提醒了下——理論上來說,王妃是可以下達最終命令的,權限比他們都高。


    “王妃稍安勿躁。”羊忱起身一禮,道:“雖聞匈奴屯兵安定,意欲北上,然蒲津關三城兵尤多也,不可不防。黑矟、義從九千步騎若調走,則河東危矣。河東不保,則平陽危矣,王妃慎之。”


    說完這句,他頓了頓,道:“平陽城內的數府府兵亦不能輕動,動則人心喪亂。北邊事不大,萬勿自亂陣腳。”


    庾文君腦袋嗡嗡的,她下意識看向兄長庾亮。


    同時心中有些惱火,怎麽一個個都攔著她救夫君呢?她什麽都不要,什麽都不想,就想趕緊調兵北上,救援岢嵐、晉陽。


    庾亮這時倒有些沉默了,因為羊忱說得有道理。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邵慎一拍案幾,也不管其他人的臉色了,直截了當地說道:“叔母,此乃家事,侄這就領忠武軍北上,平陽料理好糧草軍資便是。”


    “虎威將軍勿要因怒興兵。”王衍瞄了他一眼,道:“潼關還有許多賊兵,忠武軍一走,誰來守禦弘農?”


    “王夷甫,你他媽安的什麽心?”邵慎怒了,道:“讓裴廓來弘農便是。”


    王衍被他罵得臉上掛不住了。


    天可憐見,這麽多人裏,若說誰最不願意看到梁王出事的話,那一定是他了。


    羊家兵精糧足,長期統率兗東、豫東乃至青徐部分郡縣的兵馬,號召力很高,在軍中為將者也不少。


    裴氏好歹有禁軍二萬人。


    潁川士族在軍中效力者也不少。


    就他琅琊王氏跛腳,在軍中影響力十分有限。梁王若真出了事,王家可能是第一個出局的,他有什麽理由不救梁王?


    真真氣死人。


    左長史裴邵眼見著氣氛不太融洽,立刻起身,奏道:“王妃,黑矟、義從、忠武三軍整體不能輕動,但可抽調部分營伍,輔以塢堡部曲、部落精壯,擇一良將統率,克期北上。”


    這算是折中方案了,其實很有可行性。


    見其他人不反對,裴邵又道:“河東董武,聞北邊戰局焦灼,自請率三千‘瞎巴’北上,為梁王殺敵。”


    “此巴真瞎耶?”庾亮一愣。


    裴邵捋須而笑,道:“材官將軍久在汴梁,不知河東之事。郡人稱巴人為‘瞎巴’,乃讚其勁勇,見敵無所畏懼,非實瞎也。”


    其實就是愣,看到敵人的鋒刃和箭矢,不知道躲,一根筋往上衝,跟瞎子一樣。


    北魏年間,巴人甚至以此自傲,董紹就上書:“臣當出瞎巴三千,生噉(dàn)蜀子。”


    庾亮一聽巴人如此悍勇,大喜,連聲道:“那就讓董武速行。”


    裴邵含笑點頭,又道:“汾陰薛氏,素稱忠勇。其部宗人逾千,練得萬餘精兵,亦可檄調三千驍銳,一並北上。”


    王衍、羊忱兩個老登對視一眼,知道這事靠譜,微微頷首。


    不過,到底在裴家的地盤上,局麵讓裴氏之人掌控了,心中多多少少有些不爽。


    庾文君聽裴邵這麽說,一顆心又落了回去,她看看裴邵,再看看庾亮、邵慎,欲言又止。


    “王妃。”羊忱想了想,說道:“或可調義從騎軍一千、黑矟左營步卒二千四百人、巴人三千、薛氏部曲三千,總九千四百人自離石北上,增援秀容、樓煩一線。上黨劉氏離晉陽不遠,當請其征發部落精壯數千騎,並汴梁北上之落雁軍騎卒二千,直趨晉陽,穩固大局。或曰糧草不足,王妃可令劉閏中殺羊以為軍需,朝廷補其金帛即可。若不要金帛,數月後補其夏麥若幹。”


    邵慎難得沒有出言反對。


    庾亮也舒了一口氣。


    “上黨一路,可以劉閏中為都督。離石一路——”羊忱又道:“前軍——”


    “就以虎威將軍為都督。”庾文君鼓足勇氣,壓住了心中的懦弱,脫口而出。


    說罷,心砰砰直跳,仿佛做了什麽了不得的事情一樣,視線都不敢與其他人觸碰。


    庾亮有些驚訝地看了妹妹一眼,這可不是她的性子啊。


    羊忱行了一禮,沒反對,坐回去了。


    其他人也沒反對。


    這事比較敏感,胡亂反對後患無窮。


    “遵命。”邵慎應了一聲,然後看向主簿鄭隆、五兵曹尚書柳安之。


    二人一齊起身,道:“既是王妃之命,仆這便擬寫調兵文書。”


    大略定下後,眾人便開始討論細節,你一言我一語,很快便討論得差不多了。


    鄭隆、柳安之當場擬寫調兵文書;


    大農、度支尚書調發糧草;


    軍司王衍、右司馬羊忱委任統兵將領……


    一份份文書寫完後,庾文君先挨份朱批,然後拿出梁王、大將軍印鑒,用力蓋上。


    出兵之事就這麽成了。


    數日後,各地兵馬火速趕來了平陽,邵慎在城北誓師,領取了部分軍資,大舉北上。


    這個時候,邵勳剛剛趕至樓煩,擊退了拓跋紇那,將其向西逼去。


    留五千黃頭軍固守樓煩故城後,十二日,自領親軍、銀槍軍及五千黃頭軍計一萬二千餘人東行。


    一路之上,他們遇到了部分鮮卑騎兵。


    大軍放慢了速度,但仍然堅定地向東前進。


    三日後,義從軍歸建,還帶來了諸部雜胡輕騎二千餘,總兵力增長到了一萬六千。


    五月十八,羊腸倉外火光衝天,鮮卑人燒毀了這座早就沒甚存糧的邸閣,向晉陽方向退去。


    二十一日,主力大軍抵達了晉陽城西,沿汾水紮營。


    看著城頭仍然高高飄揚的“劉”字將旗,邵勳暗暗鬆了一口氣。


    他是真的擔心青州人繼續跑路,雖然晉陽丟不丟也不影響大局,因為他壓根不信鮮卑人會留下來守此城。


    這個時候,並州雷聲大作,雨水又漸漸多了起來,一下就是好幾天。


    雷公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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