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雨下得邵勳很是糾結。


    一方麵可以極大抵消對方的騎兵優勢,另一方麵麽,其實夏麥還沒完全收獲完畢,即便收完了,還要晾曬,對今年的糧食生產有影響。


    另外,他有心理陰影了。


    前年雨很大,去年則是“暴水”,今年即便趕不上去年,但搞不好也有大雨。


    老天爺以前欠了並州無數場雨,現在短時間內一股腦還給你了,感動不感動?


    邵勳所率大軍抵達晉陽時,劉閏中已自上黨帶了三千騎抵達多日,並與鮮卑人交手數次。


    呃,戰果一般般,己方傷亡甚至還比對方大。到最後,不得不依托城池作戰,且以遮護糧道為主。


    但效果也是有的。


    見到上黨羯騎增援而至後,鮮卑人不敢在汾水附近肆無忌憚的放牧牲畜了。


    他們將野地裏剩餘的最後一批糧食收走,把河岸邊長得最好、最茂盛的牧草割草,然後將十多萬頭養得膘肥體壯的牲畜北撤,退到了更北麵的陽曲三縣。


    邵勳將大軍分成三部。


    一部黃頭軍三千人據守羊腸倉,位於晉陽西北數十裏外,不令鮮卑人西進,同時抽調駐守樓煩的黃頭軍一部二千人東行,在羊腸倉下的河穀中紮營。


    一部黃頭軍二千人據守晉陽以西的藍穀,既是防備鮮卑人潛入此地繞道晉陽後方,同時也有點震懾山裏的雜胡部落的意味,因為藍穀是進出晉陽以西丘陵牧場的一個豁口。


    隨軍而來的諸部輕騎渡過汾水,至東岸屯駐。


    主力步騎萬餘人開進晉陽城。


    說起來,雙方其實隔得不近……


    “城中還有多少糧草?”甫一進城,邵勳便問道。


    太原太守邵光、萬勝軍副督、大將軍外兵掾劉靈侍立左右,邵光最先開口:“快沒了,還餘糧豆二萬斛。”


    這點糧食,也就夠晉陽幾千守軍吃兩個月的。


    至於老百姓,城內其實沒多少,他們的存糧甚至不如軍中充裕。


    真要被圍上幾個月,這些老百姓本身和他們家的存糧,都會一股腦下鍋。


    “岢嵐被禍害得不輕。”邵勳沉默片刻,說道:“野地裏的夏麥損失大半,牛羊亦被劫掠不少。糧草籌措最是不易,今利速戰,不利久持。”


    此番北上巡視,攜帶的糧草不過兩月有餘,這就耗去存糧大半。


    鎮撫邊地部落時,收了雜畜三萬,後來又讓劉氏殺了一部分牲畜,而今還有些肉脯,但也撐不了太久,至多一兩個月。


    或曰河南、河北夏麥收獲了,但轉運到前線需要時間,最快都七月中了,搞不好要七月底、八月初。再者,去年河北大水,虧空得一塌糊塗,今年不可過分壓榨——即便壓榨,也得等到九月雜糧收獲時節。


    邵勳幾乎都在打敵人牛羊的主意了。


    “這雨下得,利弊參半。”邵勳又看向外頭的連綿細雨,臉色陰晴不定。


    院子內有很多舉著雨傘、披著蓑衣的幕僚們走來走去,在親兵的協助下,將各種辦公用品、生活用品卸下。


    軍謀掾張賓、主簿袁能、記室督陽裕、參軍裴湛、督護糜直、從事中郎韋輔等以及諸位舍人、小使,林林總總上百人,都住進了太守府內——邵光則搬到了晉陽自宅內辦公。


    “晉陽諸豪族如何?”親軍督黃正走了進來,給眾人奉上茶水、點心,邵勳招呼二人一起坐下,問道。


    “有兩家不幸。”邵光說道:“陽曲郭氏無備,為鮮卑所迫,隻餘子弟數十人奔出,往投鄔縣郭敬。”


    “什麽不備?舍不得地裏的糧食罷了。”劉靈撇了撇嘴,道:“都聽到鮮卑騎兵過石嶺的消息了,還心存僥幸,將部曲莊客都派了出去,搶割麥子,結果讓鮮卑人衝了個正著,莊園也沒了,幾千男女淪為俘虜,不知被押哪去了。”


    “哦?可是郭榮鄉裏?”邵勳問道。


    “正是。”邵光歎息道:“陽曲太靠北了,郭家又善財難舍,以至於此。”


    “還有哪家?”


    “太原劉氏被滅族了。”邵光道:“劉家人少力孤,但又不像孫氏、令狐氏這麽敗落,猶豫不決,為鮮卑所破。”


    令狐氏被劉琨殺了個七零八落,如今隻剩大貓小貓兩三隻。


    孫氏被劉曜重創過,也很慘,前陣子與上黨劉氏聯姻,稍稍緩過一口氣。


    “孫氏、令狐氏怎麽了?”邵勳又問道。


    “都躲到晉陽來了。”邵光回道:“我將其僮仆收入軍中,協助守城,事罷後再發還。”


    邵光這個太守也挺難當的,核心原因便是太原無人,連豪族都沒多少人丁,更窮得叮當響,給大戶派捐組建郡兵都困難重重。


    “太原這個樣子是不成的。”邵勳皺眉道:“若荒無人煙,日後怎麽北伐代國?從河南轉運糧草、征發役徒,委實代價太大。”


    “大王,若逐退鮮卑,或可遷移人丁,開墾荒地。”邵光建議道:“太原、新興二郡的地不差,十餘年前石勒便在新興耕戰,收成不錯,若遷民實郡,便可大展宏圖了。”


    “此事容後再議。”邵勳擺了擺手,說道:“眼下戰事要緊,先把鮮卑人逐出太原再說。”


    ******


    西陘山,也稱句注山、雁門山、陘嶺。


    山上有大小孔道多條,各有堡寨,組合在一起便是雁門關(句注塞)防禦體係。


    說實話,雁門關沒有太行陘道好防,不是說山不夠險要,而是孔道竟有十餘條之多,讓人咋舌。


    有的孔道可通車駕,於是在此築關城。????有的走不了馬車,隻能過人,那就搞一個成本較小的土城。


    還有的孔道比獸道、樵夫道大不了多少,過人都有點費勁,那就不守了,隻派人監視。或者在道路中途尋一個有水源且地形稍微寬敞一點的地方,搞個簡易堡寨,派少許人馬守備。


    雁門關,不止是一座關城,而是一整個防禦體係的統稱。


    鮮卑人接手雁門後,搞的是抓大放小,把兩條最寬闊的陘道管了起來。


    其一曰“雁門關”,其二曰“西陘關”,兩關城相隔不遠,東西並列。


    至於其他山間孔道,則不管了。


    反正山間有依附於他們的部落放牧,有事時征發人丁,伐木設柵即可。


    甚至於,讓人偷越過來也無所謂。


    我們是什麽人?索頭啊!


    在平原上用鮮卑鐵騎衝垮偷渡至陘北的敵人不就是了?


    這種想法,這種思路,這種對於騎兵戰鬥力的極端自信,是長期實戰培養出來的。


    到處都是被騎兵一衝就垮的步兵,我想謙虛點也不行啊。


    甚至不獨拓跋鮮卑如此,其他鮮卑也大差不離,因為他們的戰鬥力實在太強勁了,直到中原步兵發展起來,被狠狠教做人幾次後,才會有所反思。


    雁門陘以南二十裏,有漢廣武故城,乃高祖關押婁敬處,鮮卑金帳就設於該地。


    雁門陘以北則有陰館故城,又名下館城。


    西陘山本身還是滹沱、桑幹二河的分水嶺,關南是滹沱河與忻州盆地,關北是(lěi)水(桑幹河上遊)與大同盆地,前者是漢地,後者胡漢雜處。


    全有西陘山兩側,對拓跋鮮卑來說十分重要,因為這是他們南侵中原的前出基地。


    拓跋鬱律還沒來這邊好好看過,今次將金帳設在這裏,不是沒有原因的。


    隻不過,今天帳內氣氛有些凝重。


    雨水滴滴答答,如同尿不盡一般,讓人煩躁無比。


    服侍的牧奴、婢女、侍衛們戰戰兢兢,做事時都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音,免得遭遇橫禍。


    “紇那衝得太深了,被人截斷後路,怕是難以救援。”


    “早就說了不要打。巡視就巡視好了,南下作甚?”


    “對。說起來,我等與中原關係不差吧?屢次助守晉陽,大破匈奴,若派使者往來,好言好語,未必不能與鄰為善啊。”


    “荒唐!關東一統,便已是大敵,你不找他,他也會來找你。”


    “當年曹孟德來找過麽?沒有。還撤走了邊民,將許多許多土地讓了出來,邵勳不又是一個曹孟德麽?”


    能容納數百人的金帳內吵吵嚷嚷。


    新舊兩派之人爭鋒相對,意見不一,幾乎要把金帳吵翻天。


    內部撕裂,對拓跋代來說真的太要命了。


    “噤聲。”帳內傳出了拓跋鬱律的嗓音,隻聽他說道:“先遣使去一趟晉陽,就說孤索要新興郡。邵勳若願,便可罷兵。”


    他沒有提拓跋紇那,很快就引起了別人的不滿:“大王,邵勳沒吃過大虧,心氣高,未必願意割讓新興五縣。若他擒獲了紇那,斬其首誓師,大舉北上,而今大雨連綿,馬跑不起來,弓弦也綿軟無力,怎麽打?”


    “把紇那送回來,言和罷兵算了。”


    “本就不該南下。”


    這些顯然是新黨之人說的話了,同樣讓舊黨火冒三丈。


    “呸!”有人直接罵道:“新興已在手中,為什麽送還?”


    “那些送糧草至軍中的塢堡帥、莊園主們,就那麽留給邵賊了?邵賊萬一將他們盡數誅殺,以後還有誰敢投代王?”


    “打一仗算了,我想看看他們的斤兩。”


    吵鬧永遠是沒有盡頭的。


    你也別指望改變他們的思想,或許隻有肉體消滅一途。


    解決不了問題,那就解決有問題的人。


    也不需要全殺,殺一些領頭的,剩下的也就翻騰不起多大的浪了。


    新派、舊派交替上位,已經是拓跋代國的一景。


    “傳令下去,固守石嶺關。”拓跋鬱律的聲音再度響起:“明日拔營啟程,南下原平。”


    原平是雁門郡最南邊的一個縣。


    縣南有山,滹沱河自山穀南流,忻川自西向東來匯,兩山夾固,極為險要,俗謂“忻口”——曹魏地理誌《魏土地記》言“漢高祖出於城之圍,還軍至此,六軍忻(同‘欣’)然”,故得名。


    雁門、新興二郡以此為界,好地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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