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後,各種任命消息密集傳出。


    正在一泉塢做客的邵慎聽了,陰晴不定。


    梁國廢中尉,增設中領軍、中護軍一職,皆為正三品,與征鎮安平同列。


    中領軍為王國軍最高統帥,中護軍典武人選舉事。


    “蘊文何憂也?”杜尹搖了搖頭,道:“糜子恢雖任中領軍,然實權仍操於大王之手,此勿疑也。”


    按照最新消息,徐州刺史糜晃出任梁國中領軍,掌包括親軍(1500)、銀槍三營(1.8萬)、黑矟二營(8400)、義從軍(5000餘)、幽州突騎(1500)在內的三萬四千餘兵。


    騾子軍、落雁軍、忠武軍、萬勝軍、兗、豫二州世兵等以及其他旋設旋立的兵農合一、兵牧合一的部隊,仍由大將軍府統轄。


    毋庸置疑,中領軍所轄已經是全天下最精銳的部伍了,是梁王賴以存身乃至發號施令的根基。


    糜晃是忠厚長者,與梁王相識於微末,交情頗深,本身能力隻能說一般。


    由他出任中領軍,多半隻是個幌子,實權仍操於梁王之手,並對中護軍牽製一下罷了——首任梁國中護軍是陳有根。


    軍中選舉正常流程是由陳有根選舉,糜晃核準,再提交吏部授官。


    糜晃是可以否決陳有根推薦的軍官人選的,這大概是他擔任中領軍最大的意義。


    “公有所不知。”邵慎臉色陰晴不定。


    杜尹笑而不語,隻看著他。


    邵慎掃視了屋內一眼,見隻有妻兒,便壓低了聲音,說道:“糜晃心念舊主,至今仍對裴夫人執禮甚恭。何倫、劉洽、滿衡、糜直等將官忠於大王之時,亦對裴夫人言聽計從。另者,東海國還在呢,宮城之中那麽多東海宮人、侍衛,對這個曾經的東海王妃、太妃較為親近……”


    “昔年司馬越入洛陽後,裴夫人可在東海掌權多年。就連我祖父祖母都對裴夫人讚不絕口,另眼相看。”


    “這天下到底是誰的?叔父太偏心了,無論是在汴梁還是平陽,我入見多次,三次裏有兩次他都宿在裴夫人房中。”


    說到這裏,邵慎都有些焦急了。


    杜尹拍了拍孫女婿的手,道:“有些話在我這裏可以說,外間卻不能亂傳。”


    邵慎籲了口氣。


    杜尹沉吟了下,道:“大王是東海人,東海人首先忠的是大王。大王在,必無事。裴夫人比大王還大了七歲……”


    說到這裏,杜尹站起身,揮手讓孫女杜氏帶著小兒們離開,再轉過身來,道:“而今該使勁的是各緊要官位。蘊文,我且問你一句,十八級官製明年就要施行了,這麽多職官都是誰定的?”


    “從三品以上由叔父親自擬定,三品以下亦多有過問。”邵慎回道。


    果然!杜尹心中有數了。


    邵慎是遊擊將軍、正四品,這肯定是梁王親自定的。


    他是司隸校尉,這是大晉朝的官,就不在此列了。


    此番新置的梁國諸官,從正四品開始一直到從九品,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基本就是裴、羊、王、庾、盧等人爭奪的主戰場,或許平原劉氏、南陽樂氏也有份,但比起前幾家不在一個等級上。


    梁公國變成梁王國時,官製沒有大的改動,但並不意味著永遠不會動,畢竟王國和公國層級不一樣。這會十八級官製改革出爐,梁王便大刀闊斧地動手了。


    他擬定的官員名單,肯定是綜合多方麵因素考慮的,當然也有他個人喜好或偏心的因素在內。此番定下後,短時間內格局便不會更改了,除非出現大的變化,比如禪讓後合並朝官體係。


    根據目前流傳出來的部分官位消息,庾家依舊平穩。


    梁國罷相國,置丞相,以庾琛為之,此為正一品。


    同等級的官位還有六個,即太宰、太傅、太保、太尉、司徒、司空。


    目前隻傳出來了一個消息,即盧誌出任太宰,劉翰出任司空,其餘四個都空缺著。


    這幾個正一品官基本上已演變為榮譽職位,如果不錄尚書事,那就是地位清貴、崇高,但不插手實際政務操作。


    但盧誌還是大將軍府右軍司,實權是有的,燕人劉翰就純粹是吉祥物了,屬於拉攏幽州的產物。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梁王尊老愛幼,還是會經常詢問“老幹部”們的意見的。


    丞相庾琛之子庾亮離開了中樞,出任徐州刺史。


    這對他來說是一次大考,如果搞砸了,可想而知將來會走得十分坎坷。


    杜尹也看得出來,梁王對庾亮一直是苦心栽培的。


    別人出了一次事,機會就很渺茫了。


    庾亮在汝南出事後,梁王還給機會,用材官將軍磨他的性子。磨了幾年後,現在又給徐州刺史,栽培力度很大了。


    想到這裏,他又有些疑惑了,梁王到底是看重庾王妃的兒子還是裴夫人的兒子?


    或許連他自己還沒想好吧。而今所做,不過是平衡罷了。尤其是徐州這個地方,非常微妙,就是不知道庾亮能不能琢磨明白了。


    “蘊文且安心吧,梁王是精明人,縱一時被舊情所惑,關鍵時刻還是有主意的。”說完這句話,杜尹在心裏補充了一句:“梁王念舊情,但很多時候又是一個無情的人。”


    ******


    離開一泉塢後,邵慎騎著馬,在隨從簇擁下,來到金門塢。


    已經不知道是第幾任塢主的武學生趙煒出門相迎:“參見虎威將軍。”


    邵慎沒有糾正他的稱呼,笑道:“你們這幫人算是有福了。”


    趙煒有些不解,疑惑地看向邵慎。


    “從明年開始,金門、雲中、檀山、甘城、白超、硤石、禹山、桃林八塢堡的塢主都會授官,乃從九品之關穀塞道諸尉。”邵慎說道:“比起前麵那些人,你們運道太好了。”


    金門、雲中、檀山三塢是邵勳最早一批建設的塢堡,早期起了巨大的作用。


    禹山塢是庾袞最早建立的,後來也是他出麵說服塢堡民們投靠邵勳。


    甘城塢是匈奴圍攻洛陽前所建。


    硤石、白超二塢奪自王彌之手。


    桃林塢是弘農土豪所建,其人已在王彌大敗前,帶著家人及部分堡戶西逃關中。


    這八個塢堡各有百姓,塢主由武學畢業生出任,是他們鍛煉各自管理能力的平台。


    塢主以前是沒有官身的,連縣吏都算不上,現在給官了,運氣確實比前麵十餘屆的那些人好太多了。


    關穀塞道諸尉是個統稱,一般而言是有具體名稱的,歸縣令管,掌兵,從九品。


    比如,金門塢主就可以稱為“金門尉”、“金門道尉”或者以金門山的某個山穀命名。


    八大塢堡有六個位於弘農郡,隻有兩個位於河南郡,分別是禹山塢(陽翟縣)、白超塢(新安縣)。


    八塢堡就多出了八個從九品官職,可以給八名最優秀的武學畢業生授官,算是一種獎勵了。


    “若果如虎威將軍所言,便是邵師恩德,我等無以為報,唯有做好手中之事,毗讚邵師大業了。”趙煒一臉欣喜道。


    邵慎聽了,臉色有些奇怪,但並未多說什麽,隻點了點頭,問道:“新來的河北丁壯可安分?”


    “金門塢安置了千人,還算安分。”趙煒答道:“開春之後,仆會安排他們的分地,令其耕作。隻是操練之事——”


    “那個不歸我管。”邵慎伸手止住了,道:“他們是黃頭軍第五營,自由黃頭軍派人整訓。”


    金門塢原本的百姓倒是歸邵慎管,因為他們就是忠武軍的兵力來源。


    這幾年,弘農諸塢堡外遷了一部分人口,又新來了一批人,馬上又要走一批人,如此來來回回,讓邵慎煩不勝煩——他好不容易和轄下各塢堡的人打好關係,人家就遷走了,一切都要從頭再來。


    弘農諸塢堡不但塢堡主是流水的,塢堡民也是流水的。以金門塢為例,最初的兩千戶人家留到現在,不過三四百戶罷了。


    趙煒敏銳地發現邵慎不是很耐煩,便不再說什麽,靜靜跟在他身後,在塢堡四周轉悠著。


    灰色的田野之中一片寂靜。


    偶爾一隻野兔冒出頭來,在去年收獲的豆田中仔細尋找著殘留的豆子。


    這些塢堡其實都是好地方啊。


    地勢險要、牆高池深,灌溉渠網密集,農田也經過多年嗬護,產量很高。


    塢堡之外的地界,他也經營多年了。


    忠武軍足跡遍布弘農各處,打出了戰績,打出了威名,走到各處人頭都很熟。


    妻子杜氏出身一泉塢,乃杜預後人。


    杜氏祖父杜尹是司隸校尉,在此之前則是弘農太守。


    從祖父杜耽是滎陽太守。


    妾楊氏乃龍驤督護楊會的孫女,出身弘農楊氏,其族兄楊珺為剛上任的弘農太守。


    可以說,他邵慎在弘農的根基十分深厚,得到兩大地頭蛇家族的支持,全力對抗潼關內的匈奴勢力,拱衛洛陽、平陽的側翼。


    但不知道為什麽,就是有些不開心。


    看著裴、羊、王等族的興盛,他就覺得自家的東西被別人扒拉走了——如果是庾氏,他還能接受一點。


    “黃頭軍之外,還有自平陽遷來的胡漢百姓,也得安撫好了。”邵慎停下了腳步,說道:“開春後統一春播,勿要耽擱。都是耕作多年的上好田地,並未撂荒,無論如何,神龜六年他們一定要自己養活自己。就這樣,無事了。”


    “遵命。”趙煒行了一禮,轉身離去。


    邵慎則靜靜地看著遠處的洛水。


    那邊已經有幾個放羊人了。


    羊蹄刨開積雪,啃食著幹癟的枯草。


    風中傳來了隱約的聲音:“你新來的不知道,樂夫人、裴夫人、盧夫人都是在金門塢生的孩子。大王手裏有份司馬氏的族譜,他專門翻著族譜睡女人的,都是司馬家的女兒、妻子、兒媳之類,他不會把這個天下還給司馬家的,興許哪天就稱帝了……”


    “老翁你——這都敢說?”


    “以前不敢說,後來梁王知道了,隻笑罵我幾句,有啥不敢的?我還在太極殿前站過崗呢,第一批數百銀槍軍裏就有我。本來隻領十年傷殘撫恤的,梁王說我是老人,再多領五年。我兒也入忠武軍了,跟著虎威將軍,把王彌殺得屁滾尿流。”


    “不意老翁竟是銀槍老卒。”


    “受傷後就不成了,隻能操練堡民過過癮……”


    邵慎聽得,悄然走開。


    是啊,正如此人所說,叔父不會把天下還給司馬家,也不會給其他什麽人。


    天下是叔父的,卻也是邵氏的。


    惜乎,遊擊將軍還不能開府,無法名正言順地建立自己的勢力。


    天下多故,他還需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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