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滔滔,氣勢雄渾。


    從陰山南麓到渭水入河處,綿延千餘裏,風景絕美之處甚多,但神龜六年(322)的今天,大河兩岸又多了一處風景。


    “邵賊將死矣!”


    “邵賊窮兵黷武,人所共怨。”


    “邵賊刁奴噬主,為世人唾棄。”


    黃河西岸,嘹亮的叫罵聲順風而來,傳遍遠近。


    山坡下的麥田裏,一紅袍壯漢聽了哈哈大笑:“跟三歲小兒一樣,恁地讓人瞧不起。”


    兩軍隔河對罵已經成了當地一景,持續很長時間了。


    在邵勳看來這很無聊,還不如你放我過河,兩軍拉開陣勢,野戰打一場,打出風采,打出水平。隻可惜匈奴人腦子沒問題,怎麽都不肯放他過河。


    此地有渡口,名采桑津,位於孟門石槽下遊、壺口上遊。


    黃河行到此處,河岸陡然收窄,出現一條如同神仙用巨斧劈開的石槽,就是孟門石槽了。


    石槽僅寬三十步,站在河岸邊,弓箭都能射到對麵。


    但這裏不能行船,蓋因河水落差極大,號稱懸水奔流如瀑布,魚鱉所不能遊。


    石槽下遊有一段水勢稍緩,采桑津便位於此處。


    但這個渡口也十分危險,水流較急,一旦被衝到更下遊就是壺口瀑布了。


    事實上邵勳很奇怪采桑津為什麽會設渡口,思來想去,大概還是兩岸之人不願繞路,寧可冒險也要乘坐渡船過河,反正不一定每次都會翻船,對吧?


    一個字:勇!


    最有名勇者是姚襄,因為他在這個渡口附近築姚襄城,控扼孟門、龍門之險,簡單來說,怕人偷渡。


    此時河對岸也有匈奴人的城池,不大,周回數裏而已,罵髒話的匈奴兵應該就是那座城池裏的人。


    親軍督黃正找了十幾個大嗓門之輩,舉著盾牌來到河岸邊,朝對岸破口大罵:“劉洋還沒死嗎?”


    “劉洋,小心石勒斬了你狗頭。”


    “劉粲何在?汝母尚在梁王之手,不來盡孝?”


    正在勞作的軍士們聽了,哄堂大笑。


    邵勳笑著讓黃正把人撤下來,別罵了,粗俗!


    當然,黃正說得沒錯。


    劉聰的樊、宣、王三皇後都是劉粲法理上的嫡母,盡孝沒毛病。


    “子恢,第一次見到平陽風物吧?如何?”邵勳將釘耙扔給親兵,笑問道。


    “景色壯麗,著實震撼。”糜晃的須發都有些灰白了,雙眼也不如二十年前那般明亮,顯得有些老態龍鍾。


    不知不覺間,兩人已相識二十年。


    二十年間,滄海桑田,多少風流被雨打風吹去。


    不可一世的成都王司馬穎沒了。


    生不逢時的劉淵沒了。


    殘暴至極的張方沒了。


    喜歡吃餅的先帝沒了。


    稀裏糊塗贏了的司馬越沒了。


    人稱“當世韓白”的苟晞沒了——準確來說是失蹤,可能死在哪個不為人知的角落裏了,也沒人知道他的身份。


    仗夷建威的王浚沒了。


    嫖到失聯的劉聰沒了。


    都沒了……


    北方大舞台,有命你就來,來了就得一直唱下去,不準停,直到死。


    “昔年討司馬顒,我為西中郎將、弘農太守,曾立於大河南岸,眺望河東,心中從未想過能收複失地,隻擔憂如何抵擋匈奴。”糜晃歎道:“大陽之戰,曹武數萬大軍潰滅,損失慘重。從那以後,諸軍皆破膽矣。今日能站在采桑津,委實不易,此皆全忠之功也。”


    黃正等親兵聽了,臉色一變。


    邵勳似無所覺,隻笑道:“過兩年,子恢還能站在盛樂、長安城頭,笑談過往。”


    糜晃注意到了黃正等人的臉色,道:“屆時定要與太白暢飲。”


    “一言為定。”邵勳拉著糜晃的手,登上了山腰,俯瞰四方。


    糜晃老了,爬得氣喘籲籲,不過登上高坡之後,頓覺心胸開闊,感覺好了許多。


    “昔年辟雍之時,我領兵廝殺,子恢為我打點料理,故後顧無憂。”邵勳看著遠近的大好河山,目光灼灼地看著糜晃,說道:“今還有拓跋、慕容、宇文、屠各等賊子未滅,子恢可願繼續為我打點料理,後顧無憂?”


    聽到“辟雍”二字時,糜晃微微有些恍惚。


    好久遠的事情,又好似近在眼前。


    看著邵勳懇切真誠的目光,糜晃仿佛又看到了當年那個意氣昂揚的少年,心中一熱,道:“放心。”


    “善!”邵勳放下了心,笑道:“做完這些事,我才能真的放心。”


    糜晃本來覺得恢複到諸王混戰前的疆域就不錯了,沒想到邵勳野心這麽大,頓時也受了些鼓舞,精氣神稍振。


    “對了,當年你想讓我娶你女兒,現在怎樣了?”邵勳突然問道。


    糜晃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道:“怎可能等你十幾年,早嫁人了。”


    邵勳哈哈大笑,除非真的兵敗逃亡至東海,不然他不會看上糜晃家的坦克的。


    “你若有賢惠的孫女,將來可為我兒婦。”邵勳又道。


    糜晃心中一動。


    “有空把人帶來,讓王妃看看。”邵勳笑了笑,下山去了。


    糜晃這才反應過來,邵勳把他帶到了山坡上,看似在觀風景,實則二十步內都沒人,說什麽事不虞別人聽到。


    所以,他明智地閉上了嘴巴,把今日之事藏在心裏。


    往山下走時,他突然笑了,全忠還是鬼心思一大堆。


    ******


    采桑津附近的罵戰結束了,春耕差不多也完成了。


    邵勳每年都會挑一處地方躬耕,是為政治表率,今年挑的就是采桑津了,順道巡視河防,一舉兩得。


    不過,今年來此並不止這兩件事。


    二月十五日,邵勳來到了采桑津東南的一座新設城邑。


    此地名昌寧,乃新設之縣,隸平陽郡,位於後世鄉寧縣一帶。


    這會已經有不少人了,主要是氐羌,總千餘家、不到六千口人,都是過去一年內陸陸續續逃難過來的——不是因為吃不上飯而逃難,主要是不服匈奴統治。


    除了他們之外,此地還有輪戍而來的洛南府兵及其部曲六千人,由潁橋部曲督許猛帶隊,震懾著這些新來之人,同時保護邵勳的家眷。


    “都是劉乂被殺時受牽連的氐羌酋豪部眾。”明媚的春光之中,王惠風攤開黃冊,指著新編成的戶籍說道。


    邵勳“嗯”了一聲,看著正在山下河穀旁耕作田地的氐人,說道:“你家介紹的誰來著?”


    “長廣呂氏的人,總共三百餘家,可能要六月才能抵達。”王惠風說道。


    邵勳摘了一朵野花,輕輕放在王惠風鬢角。


    王惠風無奈地歎了口氣,最後輕聲說道:“都是命,不怪你。”


    邵勳沉默。


    這幾年事情太多了,長時間不在家中。王景風姐妹倆本就年歲不小,處於美人遲暮的階段,結果又被他浪費了很多時間。


    早上抱著王惠風從睡夢中醒來時,忍不住推開了女人層層疊疊的包容,事後又有些後悔。


    雖說武則天的母親榮國夫人四十四歲嫁給武士彠後還連生三女,但這個年紀懷孕,太危險了。


    王惠風這種秀外慧中的女子,哪怕隻是單純留在身邊一起生活,他也是很願意的。


    “昌寧縣除了氐羌之外,就是匈奴了,想要恢複,恐不易也。”王惠風是知道怎麽轉移話題的,又談起了軍國大事。


    “何止昌寧,北屈幾乎全是匈奴。”邵勳說道:“這可是春秋時晉國的屈邑啊,公子夷吾所居之地,竟然成這副樣子了。不過事已至此,隻能慢慢來了。馮翊的氐羌願意逃奔過來,我敞開接收,安頓完畢之後,將來反攻馮翊時或能派上用場。”


    這就是局勢帶來的轉變了。


    即便邵勳占據的平陽糧食並不充裕,但氐羌還是認為困難隻是暫時的,緩過來之後早晚能滅掉匈奴。


    或許這帶點感情色彩,畢竟馮翊的氐羌對匈奴實在沒啥好感,即便大規模叛亂早就被平定了,這會仍有不少心懷怨恨之輩。對他們而言,投靠近在咫尺的晉國是最好的出路。


    馮翊之外,上郡其實也有部分氐羌乃至鮮卑渡河而降。


    考慮到去年有不少匈奴以及其他雜胡部落渡河西去,投降匈奴,邵勳和劉粲簡直就像在交換人口一樣,看著非常離譜。


    “拓跋氏那邊有人南下投奔嗎?”王惠風問道。


    邵勳凝神思考了一下,緩緩道:“現在還沒有,但我料應有人來。他們敢投,我就敢收。拓跋鮮卑確實能打,但內部遠沒有那麽穩定。”


    “不過,現在說什麽都無用。耕戰耕戰,有耕才能戰。”邵勳看著遠近山中成群的牛羊、遍地的梨、桃、棗、榆等樹,說道:“這裏其實可以養不少人。”


    能養多少人,其實看你重視程度,在這會就相當於政治地位。


    平陽、西河二郡西半部分的山區,好生經營的話,養活二十萬人不成問題。


    經營不得法,可能就隻有十幾萬人。


    如今迭經大戰,再加上部落會跑,始終統計不出精確的人口,左民曹隻給了個大約數據:五萬人,劉漢統治時期的一半。


    五萬人隻夠支持小規模的偷渡襲擾,倒也適合渡口的水文狀況。


    “恨不得今年就大豐收,五穀豐登、牛羊被野。”邵勳站起身,又把手伸出,將王惠風拉起,道:“屆時便可征討不從了。”


    “千裏之行,始於足下,急於求成要不得。”王惠風勸誡道。


    “也就說說罷了。”邵勳哂笑道:“先種好地,順便勾引下匈奴和鮮卑內部的‘亂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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