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乍晴,霞滿西天。


    伊水北岸零零散散立著幾個人,似乎在欣賞夕陽。


    其中一位身穿白色綢袍、神態飄逸的中年漢子,嘴裏說個不停,神色微微有些激動,聲音都大了起來:“冏既得誌,驕奢擅權,耽於宴樂,大起府第,壞公私廬舍數以百計,中外失望。在這件事上,子美也是吃了虧的。司空征辟侄兒,為何攔著不讓出仕?”


    話說得慷慨激昂。觀此人神情,濃眉緊鎖,怒目圓睜,右手下意識緊握成拳,端地一副憂國憂民的模樣。


    站在他麵前的男子默不作聲,隻搖頭歎息。


    他很熟悉這位本家兄弟,平日無所事事,空好清談,憂國憂民絕對不是他的風格。此番前來勸他放兒子出仕,言辭神色間如此急切,看樣子與司空糾葛很深了。


    “子美。”見人不說話,中年男子緩了緩口氣,道:“司空開府,從者如雲,皆一時俊彥,門第甚高。元規侄男若應辟出仕,與他們多多來往,以侄男的才學,定能在士族中名聲大噪,這對提高家望是大有好處的。”


    對麵之人似乎有些意動,半晌後問了一句:“司空開府,都有哪些掾屬?”


    中年文士一聽有戲,臉色大大緩和,下意識看了看左右,壓低聲音道:“沛國曹尚書馥,聽聞已接受司空延請,入府為軍司。”


    “還有呢?”子美本來還在等著,卻聽不到下文,有些奇怪,追問道。


    中年文士略有些尷尬,道:“東海劉洽,為左司馬。”


    “廣陵戴淵,為軍谘祭酒。”


    “東海糜晃,出任督護之職。”


    ……


    “說來說去,除了曹尚書外,都是些小姓、寒素罷了。劉洽更是沒聽說過門第。”子美歎了口氣,隨即又自嘲:“其實我家又比他們強得到哪去?”


    “既如此,就更該把握住難得的機會啊。”中年文士勸道。


    庾子美躊躇了一會,歎了口氣,道:“先回屋再說吧。”


    中年文士一窒,隨口附和道:“也好,咱們好好談談。”


    一行人便往前走。


    中年文士身後還跟著幾名軍漢,年歲都不大。


    為首一人更是隻有十五六歲的模樣,目光沉穩甚至有些大膽,一點不像普通軍漢那般畏縮、自卑,讓庾子美微微有些不喜。


    司空真是昏了頭,封國之內人都死絕了嗎?連少年兵都征召,讓他心中更是猶豫。


    軍漢名叫邵勳,似乎敏銳地感覺到了他的目光,也不說話,隻是默默走著,唯臉上透露著與少年完全不符的滄桑神情。


    係統?不存在的!這麽高端的東西,與他無緣。


    諸般武藝、騎術倒是不錯,但也僅僅是經驗和見識罷了,肌肉記憶完全沒有,目前靠苦練恢複了一部分,很不容易。


    老實說,他不太清楚這些本事哪來的,感覺像是自己的,又感覺不像是。


    老天爺讓我穿越到這時候,玩我呢?搞笑呢?


    還不如送我一大筆錢財,一個高貴的門第,再塞一堆美女,讓我瀟灑一生,那就勉強不生氣了。


    隻是——算了,木已成舟,說那些沒意思。


    一行數人很快進了一座破破爛爛的宅子。


    宅第不大,看樣子以前是某個土財主的。如今這個世道,兵荒馬亂的,官員、士族尚且自身難保,沒有任何根基的土財主,又算得了什麽?


    洛陽左近反複易主的宅子多了去了,鬼知道主人是怎麽死的。


    宅中住著一大家子十餘口,外加七八個護院、仆婢之流。


    老實說,有點寒酸啊,對不起他們的門第。


    都怪司馬家的畜生們!


    庾子美領著客人入內,其妻毌丘氏出來見禮。


    邵勳留在了院中,抱著雙臂,掃視著周圍。


    他需要負責那個名叫庾敳(ái)的中年文士的安全,畢竟是司空看重拉攏的人,如果還想在這個亂世中混碗飯吃,就得賣點力。


    跟著他一起來的四名軍漢都是東海人,年紀相仿,十七八的樣子,此時都用敬畏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默默散開,持械肅立。


    邵勳哂笑一聲。


    這幾個少年軍戶,武藝荒疏。他隨口指點了幾句,糾正了他們錯誤的習慣和動作,立刻令其敬畏萬分。


    當然,自己是他們的直屬什長,這一點也很重要。


    亂世麽,有本事的人還是吃得開的。


    院中還有幾個穿著粗麻布衣服的漢子,一板一眼的練著武藝。


    邵勳看了一眼,沒甚興趣,水平太差了。


    他還看到了幾個身穿錦袍的少年在劈柴,一個小女孩忙前忙後,給人遞水,有時候還說笑一番,看著十分親密,應是兄弟姐妹無疑了。


    唉,作為士族,他們也沒想到過有一天還得幹粗活吧?


    等著吧,後麵樂子還多呢。不光要幹粗活,還會餓肚子甚至死。


    公卿貴女,還被人販賣為奴,驚喜不?


    不過,他隨即想到自己,不由得歎息連連。


    他的處境,未必比人家好吧?甚至更糟。


    洛陽附近,亂七八糟的部隊太多了,且互不統屬,各懷鬼胎。一個不好,哪天就火並起來,他一個人還能抵擋大勢不成?


    難繃。


    “你要不要喝水呀?”小女孩提著裙擺,端著一個瓷碗走了過來,輕聲問道。


    邵勳看了她一眼,大概五六歲的樣子,明眸皓齒,頗有幾分美人胚子的感覺。


    但她最吸引人的其實不是容貌,而是那雙大而黑的眼睛,閃爍著熱情、天真、好奇的光芒,仿佛剛剛初生來到這個世界上一般。


    “不用了。”邵勳笑了笑,回道。


    小女孩也笑了笑,嘴角微微翹起,大眼睛彎得像月牙一樣,一點看不出生氣或失落的表情。


    隻見她又端著瓷碗,一一詢問其他四名軍士,四人紛紛擺手拒絕,甚至有點不知所措。


    邵勳暗讚一聲,小女娃倒是挺心善的,在這個貴賤分明的社會很難得。


    不過,這樣的善人,在亂世之中又有何人憐惜呢?遇到凶殘的人,左不過一刀的事情。


    他突然間有些煩躁。


    想開擺都不行,這狗日的世道。


    他不過是東海一軍戶,和身邊其他四名軍漢是一樣的身份,沒有任何出身、門第,在如今這個社會,卑賤如塵泥。


    他護送而來的庾敳,就是正兒八經的士族,都不帶正眼看他一下的,態度十分明顯。


    現實擺在這裏,如果不想擺爛的話,其實選擇很少了。


    像石勒一樣,投靠流民帥汲桑,期望混出頭——沒有門第出身的人,投靠農民起義軍是一條很不錯的路子。


    但汲桑實力不行,農民軍就是幫烏合之眾,戰場上被暴打是大概率的事情,去了九死一生,結果難料。


    那麽投靠劉淵呢?先不說人家願不願意接收,就是自個也不太樂意啊。


    得了,還是邊走邊看吧。


    東海王司馬越剛剛當上司空沒多久,正處於無人可用的尷尬境地,無論是文臣還是武將。


    甚至於,他連兵權都沒有,最近正想方設法征調外州軍戶入京。


    混得這麽慘,也是沒誰了。


    “嗖!”一箭飛出,脫靶了……


    庾府的一名護院失魂落魄地放下了步弓,囁嚅不語。


    邵勳見了,忍不住說道:“以前沒練過麽?身體前傾,左臂下沉,肘向內……”


    護院若有所思。


    邵勳上前,一把奪過步弓,拈弓搭箭,一氣嗬成。


    “嗖!”正中靶心。


    護院們傻傻地看向他,眼神十分複雜。


    “看清楚了麽?”邵勳問道。


    護院搖了搖頭。


    邵勳放慢了動作,又是一箭正中靶心。


    “還沒看清?”他又問了一句,不待人回答,射出第三箭,還是正中靶心。


    護院們麻木了。


    “罷了,這個隻能靠多練。”邵勳搖了搖頭,將弓弦解開,連同弓梢一起遞了過去,道:“弦該換了。”


    說完,走回到了牆邊,斜倚在那裏,默默想著事情。


    他對射箭有種發自本能的熟悉。無論是步弓還是騎弓,摸到手裏時,全身細胞仿佛都在歡呼雀躍,各種動作在腦海中翻騰不休。


    披甲步射、左右開弓、走馬騎射、臥射背射等等,熟悉得仿佛上輩子就是個神射手一樣。


    但他沒有任何上輩子的記憶,印象中隻有現代社會的種種經曆。


    穿越的這具身體雖然是軍戶,但隻練過寥寥幾次射箭,成績還很一般,大部分時間在種地,不可能是這一世帶來的。


    思來想去,大概是天賦吧,又或者其間存在著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管他呢!這是好事對吧?


    就算自己上輩子真是神射手,那又如何?完全不記得了,這一世又是一段新的人生,身體、性格、家境以及社會關係完全不一樣,已經是另一個人了。


    “真乃神射!”院中劈柴的幾人停下了手裏的動作,互相看了一眼,麵露訝色。


    洛陽中軍數萬眾,不是沒有神射之輩,但他們一般很難接觸到,都被各位宗王把在手裏。


    庾家這一支,如今沒落得很。


    如果說主脈勉強算士族的話,他們這個支脈隻能算是小姓,且有向寒素滑落的危險——如果家族中再沒人能身居高位的話。


    如今這個世道,洛陽和龍潭虎穴也差不多了,以前不被人看重的殺伐軍漢,如果技藝高超,已經不能用仆役的身份來對待了。


    像他們這種小姓門第,甚至需要用賓客之禮來拉攏,雖然他們多半無法吸引到這類虎士銳卒——嚴格來說,賓客也是仆役,隻不過是最高級的那種罷了。


    可惜了。


    “你剛才好凶呀。”小女孩又走了過來。


    邵勳看了她一眼,道:“男人不凶,有什麽用?”


    小女孩反駁道:“阿兄就不凶。”


    “一家之中,總得有人凶才行。”邵勳說道:“你叫什麽名字?”


    “你有點無禮。”小女孩笑著搖了搖頭,不說。


    邵勳亦笑。


    “你為何如此大膽?”小女孩問道:“奴方才找他們說話,他們支支吾吾,都不敢正眼看奴。”


    說完,她看了看另外四名軍士。


    邵勳也被問住了,這個問題比較複雜,或許和社會風氣、傳統有關吧。


    公卿貴族與底層下民之間,有條看不見的鴻溝,已經是兩個“物種”了吧,都存在生殖隔離了。


    有人趾高氣揚習慣了,有人低三下四習慣了,就這麽過了數百年,所有人都習以為常,甚至認為這樣才是對的。


    離了個大譜!難怪被劉淵、石勒之輩教訓。


    至於自己為何不低三下四,這是能說的嗎?


    “你告訴我名字,我就告訴你原因。”邵勳開玩笑道。


    小女孩又眯起了小月牙,捂著嘴偷笑,但還是搖了搖頭。


    “子美,你會後悔的,唉!”邵勳正待說些什麽,卻聽見正廳那邊傳來了聲音。


    庾敳有些不高興,拂袖走了出來,看來沒能勸說成功。


    他看也不看邵勳五人,徑直出了門。


    邵勳以目示意,另外四人立刻跟了上來,不一會兒,一行人就離開了庾府。


    “文君,該練琴了。”堂屋內傳出了聲音。


    小女孩應了一聲,提著裙擺進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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