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山塢外的桑林內,已吐出了點點嫩芽。


    菜畦之內,早韭已經長得老高。


    牛羊馬驢在山腳下徘徊,時而低頭嚼吃嫩草,時而抬起頭來,用無辜的眼神看著人類。


    “吃誰的飯……穿誰的衣……”銀槍軍第七幢的官兵們喊著口號,進行著艱苦的訓練。


    甚至就連堡丁,今天都被拉出來集體操練了一番。


    婦人在地裏忙活著,感到勞累時,便直起腰,看著遠處正在操練的父親、兄弟、丈夫,嘴角露出欣慰的笑容。


    孩童們去河邊取水澆菜,去山上撿拾柴禾,去照料牲畜,偶爾打打鬧鬧,歡快的笑聲灑滿一路。


    這就是禹山塢,就是禹山塢堡民們辛苦又樸素的生活。


    難道要把他們最後一點生存的希望也剝奪了?


    “君侯欲做純臣耶?”盧誌的話就是這麽犀利,直指核心。


    “我並非純臣,君當知也。”邵勳回道。


    “君侯想做什麽樣的臣子?”盧誌不放過他,直接問道。


    邵勳不敢回答,隻能含糊說道:“我願為朝廷拚殺。”


    盧誌嗬嗬一笑,道:“朝廷若在,君侯居洛陽、荊州之間,便可不腹背受敵。朝廷若不在,天下無主,四方混戰,別說荊州、南陽之兵可能攻殺過來,豫州、關中之兵亦可能圍攻而至。君侯確實需要朝廷。”


    邵勳尷尬地笑了笑。


    謀士把話說得這麽直白了,他還在打馬虎眼,逼問一句才透露一點。


    這是什麽?這是不信任盧誌,畢竟他才來“上班”幾個月而已。


    不過盧誌確實點出了核心。


    朝廷現在還有名義,可委任刺史、太守、都督,天下方伯還在解送賦稅、輸送女樂、工匠入京值役,甚至還有人派兵入衛京師。


    如果能在朝堂上得一合作者,幫自己穩住其他方向,得以集中精力開拓,河南起家才有可能。


    唐末朱溫鎮汴,也是打著剿滅秦宗權的名義,讓四周藩鎮不來攻他,甚至在朝廷派來的都統、監軍的催促下,結成同盟。


    消滅秦宗權的過程中,朱溫不但清理了宣武鎮內的刺頭,還借機吞並義成、東都、奉國、河陽等藩鎮,時機成熟後與山東二朱、徐州時溥、青州王師範翻臉,專心向東,擴大地盤。


    在起家的前期,朝廷政治上的幫助十分重要,不知道能為自己擋掉多少刀兵之災。


    從這個角度來說,邵勳是有動機維護大晉朝廷的,至少不能讓它過快倒下,或者嚴重損失威望,這不符合自己的利益。


    “子道既清楚其間道理,為何還讓我撤掉禹山塢軍民。此塢依山而建,並非處在曠平之地上,王彌縱然要經此道北上,也不一定非要打禹山塢吧?”邵勳說道:“此獠一路行來,州郡但閉門自守,也沒見王彌停下來攻誰。他的眼中,大概隻有許昌、洛陽吧?”


    兗州那邊,已經有太守因為坐視賊軍過境,而被朝廷撤職了。


    當然,朝廷也隻能拿太守們出氣了。司馬越帶著大軍離開許昌,避往鄄城,朝廷就沒法撤他的職。


    盧誌想了想,歎道:“君侯既堅持,便罷了。但禹山塢倉城不大,儲糧有限,最好把老弱婦孺撤來梁縣,臨時安置。堡丁就留下,協助軍士守城。”


    “可。”邵勳說道。


    山下的農田、麻田、桑林可能會遭殃了,不管打贏打輸,禹山塢今年都會遭受重創。


    “可知王彌有多少兵眾?”盧誌又問道。


    “出青、徐二州時便有五六萬人,現在卻不知也。”邵勳說道:“沿途有不少豪強、天師道教眾乃至郡國兵士敗類加入其中,待至許昌,可能會有十萬之眾,或許更多。”


    “十餘萬眾,便不能硬來了。”盧誌道:“也不知其戰力幾何,確實隻能先穩一穩,看清其實力,再做打算。”


    不能不打,直接讓開。畢竟你是朝廷大將,享受了朝廷的諸多好處,趴在朝廷身上吸血養兵,如果不能體現出價值,不能承擔義務,你有什麽用?


    也不能拚得太狠,大量消耗己方實力,那樣朝廷有可能會秋後算賬。


    其間的度,並不好把握。


    隻想拿好處,卻不願付出代價,太理想了。


    “子道有何良策?”邵勳虛心請教道。


    “君侯既不願撤離禹山塢,仆隻有中策了。”盧誌說道:“主力前出至郟城、襄城境內,屯於汝水西岸。賊眾若來,可阻河而拒。離禹山塢更近,呼應起來也更方便一些。”


    “若賊走梁縣、伊闕關入洛陽,那麽就要在汝水大打出手,絕不能讓賊人突入進來,否則基業盡成灰矣。”


    “若賊走陽翟、轘轅關入洛陽,則躡其後,與轘轅關守軍前後夾擊,將賊人殲滅在山穀之內。”


    “王彌穿州過境,刺史、太守們但閉門自守,其誌必驕,就讓洛南的山穀成為他的葬身之地。”


    自古以來,山川便是戰爭中非常重要的因素。阻河而隔,與直接麵對麵,完全是兩個概念。


    對付王彌,去掉留守之人,邵勳能調動的兵力大概在萬人上下,若能配合數萬禁軍,確實能打出一場漂亮的殲滅戰,至少也是擊潰戰。


    “我得子道,諸事無憂矣。”邵勳笑道。


    “仆不過是提些建議,怎麽打還要看君侯。”盧誌自謙道,隨後,他又一臉正色道:“王彌之亂,固然是大危機,但也有很多機會。君侯該好好想想,今後以怎樣一副麵目出現在天子與公卿巨室麵前。”


    邵勳微微點頭。


    這是在給他包裝人設,固化形象,以便獲取利益。


    “老實人吃虧。”邵勳隻說了一句。


    盧誌一聽便笑了,然後用略帶欣賞的目光看向邵勳,道:“君侯以前便深諳此道。若太過老實,即便立下大功,也得不到許多好處。我知君侯並非沒有分寸之人,但有時候跋扈一些,確實會讓人舉棋不定。”


    老實的苟晞,朝廷讓他從兗州滾蛋,他就滾了,兵都帶不走幾個,還得去青州重新編練部伍。


    苟晞應該也是傷心了,從今往後,大麵上估計還會尊奉朝命,但私下裏一定會小動作不斷。換句話說,老實人苟晞消失了,現在是軍閥苟晞。


    邵勳比起苟晞,有劣勢,也有優勢。


    劣勢是太年輕,升官都不好升,同時沒有苟晞幾十年的積累。


    優勢是就在洛陽旁邊,還是禁軍將領,處理起來難免束手束腳。再加上他著實能打,為朝廷解決了許多麻煩,體現出了自己的價值。


    跋扈是他的保護色,搶地、搶錢、搶女人,都可以用一句“年少氣盛”來搪塞。


    小錯誤不斷,大錯誤不犯,堅決尊奉朝廷號令,讓去關中就去關中,讓去河北就去河北,連私兵部曲都帶上去為朝廷征戰,這不是大大的忠心嗎?


    本身還會拉關係,換你是上位者,麵對這樣一個刺頭,確實隻能又愛又恨。


    “君侯既已有通盤部署,仆覺得,此番戰王彌,當體現出‘忠心’二字,同時再建立戰功,讓朝堂上下挑不出毛病。最後順手撈取好處,讓朝廷在兩難之間,最終傾向君侯,捏著鼻子認了……”盧誌隨即仔仔細細說了一番。


    邵勳聽得連連點頭。


    一大一小兩隻狐狸,三言兩語間,便敲定了大體方略。


    ******


    三月一晃而過,隨著王彌在兗、豫二州如入無人之境,太傅司馬越更是遠避鄄城,洛陽的有識之士終於意識到不對勁了。


    合著沒人阻擋王彌啊,就讓他這麽一路衝過來?


    於是乎,從三月底開始,不斷有士人離開洛陽,先是舉家暫避郊縣,然後便思考起了下一步的出逃方向。


    有人向西避入山中,有人向南奔往南陽。


    四月初,禹山塢的老弱婦孺已經打包好了搬家的一切,然後或扶老攜幼,或乘坐車馬,向西避往梁縣。


    王司徒召喚,邵勳緊趕慢趕,入夜前抵達了王府別院。


    王衍親置小宴招待。


    “天子曾經做過左衛將軍,蕩陰之戰時也帶過兵,他打算插手戰事。”王衍說這話時不是很高興,畢竟他才是禁軍統帥,天子插手幹涉,顯然是不信任他。


    邵勳隨口附和了一下。


    老逼登家排場不小啊,絲竹陣陣,舞姬飄袂,讓自製力愈發差的邵勳時不時分心。


    “天子打算如何插手?”他一邊問,一邊四下打量。


    王府中有個女樂才貌俱佳,氣質出眾,雖然是“高級妓女”,但還是讓他多投注了幾道目光。


    “老夫上次入宮問對,天子同意禦敵於關塞之外。”王衍說道:“目前,天子身邊最得寵的將領有三人,其一是繆播,其二是繆胤,此皆太傅父子故臣,今為天子所用。其三是朱誕,乃右衛三部督,經常入宮問對。”


    真是一代新人換舊人啊!


    邵勳有些感慨,天子難道已經忘記我了嗎?還是因為讖謠之事,不敢用我,不想用我?


    天子當過左衛將軍,蕩陰之戰時領過兵這事,邵勳還真不太清楚。


    他隻知道司馬越北伐時,將宗王都帶在身邊,卻不知他們具體做啥了。


    “繆氏兄弟或會各領禁軍一部,把守伊闕關、轘轅關,阻遏賊人。”王衍繼續說道:“老夫會坐鎮洛陽,總攬全局,調度各部。君侯……”


    “願尊奉司徒號令。”邵勳擲地有聲地說道。


    “好。”王衍有些高興。


    他知道邵勳不一定會很痛快地接受調度,但有這個表態,總比沒有好。


    兩人相視一笑,舉杯痛飲。


    放下酒樽後,邵勳眼角餘光發現,上次那位宮裝麗人從不遠處路過,似乎還停留了一會,注意他在做什麽。


    待邵勳轉過頭去,卻已芳蹤渺渺。


    “處仲去哪了?”見王衍看向他,邵勳隨口掩飾道。


    “這兩日天子頻頻召見臣子問對。處仲身為秘書監,須臾不離,昨晚便宿於宮中,忙至深夜。”王衍說道。


    “原來如此。”邵勳點頭道。


    王敦原本是大鴻臚,後來出任青州刺史,半路奔回洛陽後,這兩個蘿卜坑都沒了,於是出任秘書監。


    這個第三品的清貴職務,多半還是王衍運作的。為了幫不成器的弟弟,老逼登操碎了心。


    二人隨後又聊了許多其他方麵的事,直到半夜方才罷散。


    王衍邀邵勳留宿一晚,明日隨他一起入宮陛見。


    考慮到親兵都帶在身邊,邵勳同意了。


    王衍不勝酒力,早早離去。


    王敦亦不在,襄城公主司馬脩褘遣人安排了住處。


    房間不大,裝飾得素樸典雅,與暴發戶完全是兩個風格。


    王府還特意安排了人服侍。


    邵勳定睛一看,竟然是宴上見過的那位女樂,頓時大喜:老逼登真知我意!


    這容貌,我見猶憐,這氣質,不比嵐姬差了。


    隻是臉上怎麽有個耳光印?


    已經禁欲一年多的邵勳懶得多想,直接吹滅燭火,抱著美人登榻。


    我今天也考察下世家大族招待客人的侍婢成色如何。


    唐劍披掛整齊,無視王府家丁不善的目光,帶著一眾兄弟們在外值守,一絲不苟。


    裏間很快響起了婦人從喉嚨間溢出的婉轉悠長的“嗯”聲。


    一夜很快過去。


    邵勳清晨醒來時,發現美人眼角隱有淚痕,忍不住又是憐愛一番。


    神清氣爽地出了房門之後,發現一臉疲倦的王敦回來了。


    邵勳向他行了一禮,然後在親兵的簇擁下,前去盥洗、用膳,不一會兒便與王衍驅車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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