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灣對麵是一個村落。


    曆經多次戰爭,村中的房屋尚未傾頹,但人煙卻已然寥落不堪。


    幾個老人扛著鋤頭,麻木的前往田間鋤草,似乎壓根沒注意到正從他們身旁走過的長龍般的隊伍。


    隊伍很長,紀律約束得不錯。途經農田時,不少人用目光打量著幾位老人。


    沒有撤離戰亂地區的人,往往有各種各樣的原因。


    這幾個老貨,大概是全家死絕了,走不走都沒區別。活一天是一天,哪天活不下去了,那就死。


    這種心態,他們太了解了,或許他們自己也是這樣想的吧。


    大軍過半之後,一將策馬離隊,在親兵的簇擁下,奔向村頭的一座宅院。


    宅院挺大的,前麵是一個巨大的門樓,門樓後麵則是天井庭院,再往後還有三進房屋。


    房屋、門樓四周砌以高牆,牆很厚,上麵可站人。


    此等型製,在這些年是越來越流行了。


    何倫來到宅院外時,卻見上麵掛了個懸券。


    仔細一讀,此宅作價十萬出售。最下麵還寫了幾個大字:“輸估入官四千,買者給付。”


    “裴道期還挺講究,臨走還不忘官家。”何倫笑了笑,遣人通稟一番後,徑直入內。


    至天井之時,恰巧遇到從東廚出來的裴邵。


    “裴長史竟然親自下廚?”何倫有些驚訝。


    “仆婢皆已遣散,唯有幾人,年事已高,目盲耳聾,無處可去,便留著他們在府中灑掃。過一天算一天吧。何將軍今日前來,或有要事?”


    “有賊騎自陽平渡河襲擾,踐踏禾苗,燒毀房屋。劉王喬令我率軍西行,驅散賊軍。”何倫說道:“路過君宅,便來看看。裴長史懸券售宅,這是要去哪?”


    “徐州,你去嗎?”裴邵看了他一眼,問道。


    何倫哈哈一笑,反問道:“果是徐州?”


    裴邵亦笑:“或許吧。何將軍打算去哪?”


    “我不去徐州,去了怕是爭不過王秉,再看看吧。”何倫說道。


    裴邵點了點頭,道:“便是回了東海,你怕是也爭不過王秉了。”


    王氏是徐州最有名望的士族,勢力也最大。


    王隆又是徐州都督,王秉還掌握著一部分軍隊,如此天時地利人和,去了不是任人宰割?


    老仆端了一盤蒸餅出來,放在院中石桌上。


    裴邵身上披著件鬆鬆垮垮的袍服,額頭隱有黑色煙灰,此時挽起袖子,道:“何將軍既來,不如一起吃點?”


    “腹中正有饑火,須得此餅澆滅。”何倫笑著坐了下來,抓起一塊蒸餅就啃。


    裴邵的吃相也不怎樣,大口嚼著。


    二人如風卷殘雲般,很快將一大盤蒸餅吃完。


    “聽聞匈奴在河東囤積資糧,欲大舉進兵關中,但最近陽平、頓丘一帶又不太平,屢有賊軍渡河南下,何將軍怎麽看?”裴邵舒服地拍了拍肚皮,問道。


    “或是聲東擊西之計。”何倫想了一會,道。


    “未必吧?”裴邵皺著眉頭,道:“石勒、石超、趙固屯兵河北,並未跟著去河東。”


    “我聞匈奴建製之後,置禁兵。”何倫說道:“此番攻關中,未必需要用到石勒等輩吧?”


    裴邵想了想,算是認可了這個說法。


    劉漢已經不再是草台班子了。無論它的官員水平怎麽樣,至少置辦齊備了,整個朝廷是可以運轉的。


    或許,他們想靠自己的力量打下關中,而不是驅使外係降兵降將。


    “如此一來,河南其實挺危險的。”裴邵又道:“看似兵不少,實則一盤散沙,須得快速整備起來。”


    何倫一聽,覺得裴邵話裏有話,頓時認真看了他一眼,問道:“整備兵馬,可得有個主心骨。今襄陽王範、劉王喬等人用事,卻威望不足,號令不了幕府僚佐及軍將,如之奈何?”


    “裴妃和嗣王不是來了麽?”裴邵不再遮掩,直接說道。


    “但有人說他們為邵勳操控……”何倫低聲道。


    “誰說的?”裴邵眼皮子一跳,問道。


    何倫笑了笑,道:“長史明知故問,何必欺負老實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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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完,他又問道:“陳侯到哪了?”


    “鄄城。”裴邵說道。


    何倫點了點頭,這和軍中打探到的消息一致。


    “你還有多少人?”裴邵又問道。


    “還有七八千。”何倫說道:“有幾個乞活帥帶人跑了,沒追。剩下的也不太穩,都準備等李使君前來呢。”


    等刺史李述前來,意思已經夠明白了。


    李述是天子的人,投靠李述就是投靠天子。不,或許不該用“投靠”二字,天子乃天下共主,為他效力不是應該的?


    “王秉那邊還好,兵眾不下萬人,他想把這支隊伍拉走。但底下也是一團亂麻,很多豫兗之兵不願去徐州。真要強行拉走,最多帶走一半。”


    “劉洽部三千餘人、驍騎軍千餘,傾向於王妃和嗣王。”


    何倫說完,靜靜看著裴邵。


    裴邵笑了笑,道:“人散掉了起碼一半。襄陽王也沒辦法啊,沒人聽他的。剩下的這兩萬來人,也各有心思。我都不敢想象,一旦石勒攻來,誰能抵擋?”


    “石勒在忙著種地呢,一時半會來不了。”何倫說道:“再者,開春之時,便是胡人也有一堆事,馬兒更是掉膘掉得厲害,不得養養?他現在也就隻能派小股騎軍襲擾,惡心下人罷了。”


    裴邵嗯了一聲,暗道軍中之事,他還真不太了解。關鍵時刻,還是得用這些兵家子啊。


    “聽聞長史曾在琅琊王幕府為僚佐,不知建鄴風物如何?”何倫問道。


    “哦?你也想南渡?”裴邵笑問道。


    “家裏有人南渡了。”何倫說道:“我不走。”


    “有人走,有人留,本就尋常。若非司徒所征,我這會還在建鄴呢。”裴邵說道:“琅琊王現在就是個空架子。”


    “怎麽說?”


    “無兵、無錢、無糧。”裴邵沉吟了一會,道:“其上佐王導王茂弘終日奔波在外,拜訪各地士族豪強。唔,你可別小看那些吳地豪強,有的雖然門第很低,甚至壓根沒有門第,但部曲莊客極多,動輒出兵一萬、兩萬。琅琊王很注意拉攏他們,其實就是各取所需罷了。”


    何倫了然。


    聽聞吳地有顧陸朱張四家,非常有名。


    琅琊王卻與吳地門第較低的豪強來往,很明顯有借助這些豪強與吳地舊族分庭抗禮的意思。


    當然,顧陸朱張四家也沒有被冷落。官照做,日子照過,隻不過要給周氏之類的新冒出頭的吳地大族分潤一點好處罷了。


    這典型的王家手段嘛,王衍最喜歡用這招了,王導看樣子也精於此道。


    “其實,琅琊王對南渡的北人非常歡迎。”裴邵又道:“現在南渡的話,好處不少。等到將來去的人多了,可能就沒這些好處了,甚至會受到打壓。蓋因無論是吳地新貴還是舊族,其實都不太喜歡看到太多北人南下,這是和他們搶食呢。現在還可忍受,將來難說。”


    何倫聽完,隻覺江東也挺複雜的。


    各種勢力交織在一起,若非在那邊做過官,真的理不清。


    而且,建鄴幕府的軍隊支柱居然是義興周氏之類的江南豪強,讓人大跌眼鏡。


    “這次琅琊王可能也派人來了。”裴邵壓低了聲音,說道。


    “在哪?”何倫驚訝道。


    “不知。”裴邵搖了搖頭,道:“我也是收到一些老友的書信後,方知琅琊王派人前往琅琊國,搬取府中舊物。信中所言,語焉不詳,這些人或另有使命,但隻是我的猜測罷了。”


    “亂!真亂!”何倫感歎道。


    小小一個範縣,現在竟然成了風眼。


    每個人都要做出選擇了,無論主動還是被迫。


    坐了一會後,何倫便起身告辭了。


    回到部伍中後,他看著手下的軍隊,微微有些憂心。


    這些人,絕大部分是乞活軍改編而來的。


    司徒出鎮之後,無力給他們置辦太多裝具,他們甚至還需要自己屯田解決一部分軍糧。


    乞活軍和他們未必是一條心啊,天天有人嚷嚷著要散夥。


    好在王妃、嗣王前來範縣的消息傳至後,人心安定了許多。


    大家都在等,等接下來的會麵。


    他們這些司徒餘孽,麵臨著被朝廷清算的風險,直如孤魂野鬼一般,迫切需要一個聚攏人心的主心骨。


    無論是誰,帶他們活下去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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