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孩子其實是一件又枯燥又有趣的事情。


    時間長了,孩子鬧騰了,人被折磨得心力憔悴。但如果長時間沒見到孩子,就另當別論了。


    邵勳抱著兒子,一大一小嗚嗚啊啊玩了許久,待兒子睡著後,才將他交到奶娘手中。


    吃過早飯後,他與裴妃一起去了鎮軍將軍幕府。


    抵達幕府之時,邵勳飛快下馬,然後掀開馬車車簾,請裴妃下車。


    裴妃在婢女的攙扶下下了車,臉色從容、淡然,氣質莊重、威嚴——一看就是“女強人”。


    一行人遂進了幕府大院。


    邵勳換掉了那件藍袍,穿上了大紅色的戎服,稍稍落後裴妃半步。


    行走之時,目光掃視周圍,恍如十年前那個忠心耿耿的家將。


    裴妃顯然也想到了這個。


    行走之時,腳步微微輕快了些,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整個人的氣場都鬆快了很多。


    最重要的是,她現在無比安心,仿佛有了可以依靠的主心骨,處理政務、接見僚佐時也會更加遊刃有餘。


    男人才是家裏的頂梁柱啊。


    抵達最後一進院落時,督護糜直上前行禮。


    他掌握著考城唯一的武裝力量:已慢慢擴充到三千五百餘人的衛隊。


    除兗州士族部曲、流民新兵外,剩下的都是想方設法從徐州乃至東海招募的新人。


    衛隊本有五百騎兵,多來自兗州士族,前幾天剛定下,劃撥入義從軍。


    剩下的三千人裏麵,兗州士族部曲五百、流民精壯一千,東海兵則超過一半,由東海糜氏出身的糜直統率,算是東海王、太妃最親近的武力了。


    不過,作為東海“大明星”,邵勳似乎都不怎麽費力氣,就能把這支部隊牢牢控製在手中——洛陽人覺得邵勳是洛陽人,東海人覺得邵勳是東海人,絕了。


    邵勳向糜直回了一禮,然後護衛著裴妃去了他的衙署。


    蔡承與糜直交割了一下防務,便帶人離開了幕府。


    尚留守幕府的僚佐、小吏們見了,心下暗凜,同時又感歎:東海王連衛隊都無法掌控,還折騰個什麽勁?


    裴妃坐下後,發現這個房間和當初大不一樣了。


    牆上掛著弓梢和佩刀。


    牆角放著一張矮幾,幾上茶鼎等器具一應俱全,看銘文還是靈壽公主的珍藏。


    案幾換成了高腳桌子,桌後放著胡床。


    桌子一角放著竹簡、木牘以及紙質公函——這十年來,簡牘越來越少,紙用得越來越多了。


    她又走回房間後半部分。


    這裏掛著一個珠簾。簾後放著桌子、床榻。


    累了的時候,可在此小酌兩杯,然後躺著休息一會。


    總體而言,屋內十分簡樸,沒有任何不必要的東西。


    這個男人,到現在還沒適應富貴的生活。


    不,應該說富貴生活過得,簡樸的生活他一樣過得,好像他對這些都不是很在意。


    輕輕坐到辦公桌後,裴妃拿起一份公函看了看。


    “……(鄧)攸營建居室,製度過差,侈靡之風,傷我儉德……”


    裴妃輕笑了下。


    這才過了一天,就有人連夜舉報右司馬鄧攸了。


    作為幕府第二號人物,邵勳以軍司的身份在下麵寫了批注:“右司馬輔佐有功,人頗懷之,宜從輕譴,以誡百僚。”


    裴妃看完後,在下方寫了“可免官”三字,然後抬頭看了看。


    軍諮祭酒閭丘衝、卞敦都不在,她懶得喚小吏過來了,招來讓婢女把隨身攜帶的木盒打開,從中取出鎮軍將軍大印,沾了印泥後,直接蓋了上去。


    如此,鄧攸的命運就算定下了。


    免官不是真的免官,而是運作一下,讓朝廷給個關中的職位,至於鄧攸去不去就是他的事了,與幕府無關。


    不過,鄧司馬身上確實沒什麽問題,到最後隻能用“奢靡”來定罪,有點離譜。


    “……曹嶷凶狡,百姓流離。濟北國去歲便已歉收,蠶織猶寡,(趙)穆無所作為,未勸蠶桑,賑米去遲,難救所切……”


    這是一份攻訐右長史趙穆的。


    同樣,趙穆沒什麽私人品德上的問題,但能力有瑕疵。


    幕府確實沒什麽錢糧賑濟被曹嶷擄掠的濟北國,但姿態還是要做出來的,免得地方上離心。他腦子不清楚,被人反複勸諫後才發了一批賑米,自黃河輸送而下,同時請濟北周邊的士族籌措糧豆,發往濟北。


    但去得太遲,餓死了一些人。


    邵勳在下麵的批注就沒那麽客氣了:“碌碌無為,幾為邪佞,罪難逃於憲典。”


    裴妃本來隻打算免官的,看到男人的批注後,直接寫道:“褫奪本兼各職,著刺奸督唐、從事中郎沈查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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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及臘日,郡縣捕養狐兔,以充進獻。既違天性,又勞人力……”


    這一份的批注是:“戰事之後,宜寬物力。重煩吾民,固無必要。”


    裴妃先看完男人的批注,然後寫下“宜停”二字。


    “……匈奴未滅,師徒暴露。而正旦宴會,靡費甚多……”


    裴妃一連處理了十幾份公函,速度極快。


    對正文內容,一目十行,並未細看,隻注意最下方軍司邵勳的批注,然後依著他的意思,以鎮軍將軍司馬毗的名義下令、用印,一氣嗬成,頃刻間就處理完畢了。


    邵勳從外間走了進來,先將食盒放在桌上,然後從身後摟住裴妃,在臉上輕輕啄了一口,道:“我烤了胡餅,一起吃點。”


    “親手烤的?”


    “當然了。”邵勳說道:“你看看我的樣子。”


    裴妃扭頭看了一眼,噗嗤一笑。


    臉上隱有煙熏火燎的痕跡,手上也有灰。


    想到此處,打了一下邵勳的手,亂伸亂摸,把蘋果都弄髒了,本來她還打算親自喂喂孩子呢。


    兩人笑鬧一會,在珠簾後相對而坐,吃起餅來。


    “你打算幾時回許昌?”裴妃輕聲問道。


    “本來打算這兩日就回的,現在有些猶豫。”邵勳說道:“今早便不想起身,隻想多留幾日。”


    裴妃輕笑一聲,沒說什麽。


    她聽得出來,男人這話帶有六七分真意。


    剛來考城那會,他是真的累,上床之後睡得很死,仿佛鬆開了一直緊繃著的弦,獲得了難以想象的安寧。


    如此數日,人的精氣神肉眼可見地養好了。


    老實說,裴妃心中還是很感動的。


    他信任著她,毫不設防。


    她也貪婪地迷戀著這種生活。


    每晚她先上榻,將被窩暖好。男人處理完公務後再來,談些事情,她也會給些意見;又或者說些私密情話,最後相視一笑,相擁而眠。


    早上起來後,一起用膳,抱著孩子逗弄一會。


    接著他在院中練武,她在窗前親手縫製衣物,時時看著男人肌肉虯結的強壯身軀。


    然後,他護送著她去幕府,批閱公函。


    有男人在身邊,一切都很安心,無需勾心鬥角,思量太多。


    他怎麽說,就怎麽做好了。


    裴妃現在有些惶恐,她越來越想要和男人一起過這種溫馨的日子了,怎麽辦?


    這種念頭幾乎難以壓製,或者說越壓製越想要。


    庾文君,憑什麽?


    “春播之後,我就會暫離許昌。”邵勳說道。


    裴妃嗯了一聲,心情好了許多。


    邵勳收回注意著裴妃的目光,暗歎時間管理已經運用到極致了。


    不投入感情,隻發泄,時間管理都不用做。


    投入感情,那就麻煩了,他感覺有點心力交瘁。


    “明年會出征嗎?”裴妃問道。


    “說不好,我是不想打,但匈奴人未必。”邵勳說道:“再者,河北那邊總是個隱患。遊騎肆虐,兗州諸郡不但秋收受影響,就連冬小麥都種不了,太虧了。如果有機會,我還是想弄一下石勒。”


    “你準備怎麽做?”


    “不急於一時。”邵勳沒有正麵回答,而是說道:“先把河陽三城穩固了再說。銀槍軍不撤下來的話,打不過石勒,他騎兵太多。”


    “南邊會不會有變故?”


    “琅琊王還在抓緊整頓五州之地,難有精力北顧。隻要我不動徐州,應不至於爆發衝突。”邵勳說道。


    徐州是江南政權的門戶,無論誰立足江東,都會想方設法將其控製在手裏,至少要拿住淮水一線。


    這是司馬睿和江東士族的底線,一旦破壞,會發生什麽事情不好說。


    “四戰之地,苦了你了。”裴妃歎道。


    “有時候確實覺得很苦,很煩躁。”邵勳說道:“但一看到你,就覺得不苦了。我怎麽著都要拚下去,讓你富貴無憂地過日子。”


    裴妃看著他,良久後才道:“早點回去吧。”


    “好,我年後再來看伱們娘倆。”邵勳暗暗鬆了口氣,點頭說道。


    十二月二十六日,離新年不過數日,在外浪蕩兩月的邵勳終於回到了許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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