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日,許昌城外邵府之內,一場宴會行將結束。


    參會的多為不足弱冠之齡的少年,更準確地說,多為十五到二十歲之間初出茅廬的學生兵。


    一些畢業多年的“學長”們也參加了,大家坐在一起,開始還比較拘謹,酒喝多了以後,距離馬上就拉近了。


    金正喝大了,興致起來後,直接扒開衣服,指著身上的傷疤,大著舌頭說道:“這道傷疤,歪一點我就死了,也不知道誰捅的。這道,應是遮馬堤之戰傷的,甲葉掉了,被人射了一箭。呃——”


    金正打了個酒嗝,罵道:“不知哪個孫子射了他阿翁一箭,當時都沒覺得痛,打完仗發現痛得要死。”


    眾人哄笑不已,笑完,又用敬佩的目光看著金正。


    “金三,邵師一走你就發癲了,少說兩句會死啊!”陸榮一臉不高興地說道。


    “陸黑狗,你吠叫個什麽?”金正一拍案幾,大怒道。


    陸榮額頭青筋直露,怒目以視。


    作為同一批學生兵,又都是東海人,陸榮在東武陽之戰為石勒部將所傷,大好前程斷送,現在窩在葉縣當縣丞,滿心陰翳,聽到金三一個勁地吹噓,實在受不了,斥責了幾句。


    金三喝多了,卻也是個暴脾氣,直接懟了回去,讓陸榮直接破防。


    現在沒什麽人敢叫他“陸黑狗”了,金三卻當著所有後輩的麵大喊,屬實讓人繃不住。


    不過在官場磨礪了一年,他不再是當初那個嫩雛了,壓住怒氣後,好整以暇地說道:“金三,聽聞當初爭左營督之職時,你與王雀兒……”


    “嘭!”金三霍然起身,凶光畢露,剛要上前教訓陸榮,腿彎突然被人踹了一腳。


    金三大怒,轉過身來,剛要動手,卻立刻慫了。


    邵勳如廁歸來,換了一身衣服,就見金三耍橫,當場惱了,直接扇了他一個耳脖子,道:“滾回你的座位。”


    “諾。”金三訕訕一笑,怒氣已經完全消失,灰溜溜地坐了回去。


    “你們啊!”邵勳苦笑一聲,道:“昔年潘園之時,我將你們一個個拉扯大,教以本領、學識,不是讓伱們窩裏橫的。”


    金三慚愧地低下了頭。


    陸榮臉色變幻了一下,起身道:“邵師教誨,學生銘記於心,今日是我不對。”


    邵勳又看向金正。


    金正暗罵了一聲陸黑狗,起身道:“今日醉酒鬧事,還望邵師責罰。”


    邵勳看著金正,不說話。


    金正有些不自然,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裏。


    邵勳歎了口氣,道:“你坐下吧,聽著便是。”


    金正惶恐坐下。


    今日與學生相聚,邵勳喝了不少酒,此時醉意上湧,說起話來就不那麽謹慎了:“爾等可知做官有哪幾條途徑?”


    眾人都停了下來,麵麵相覷。


    邵勳也不等他們回話,自顧自說道:“大概六七條路子,卻沒有一條是以軍功為上進渠道的。況且做官還要看儀容、風姿、門第等等,更不容易。”


    “銀槍軍上陣拚殺,立下戰功。我百般騰挪,多方努力,也隻能讓一小部分人當官,還盡是八九品的小官,容易嗎?”


    “況且,很多時候沒那麽多官位給你們留著。種過蕪菁嗎?一個蕪菁一個坑,一個職事官也是一個坑。”


    “全天下上萬官位,大多都是職事官。就連士人都不一定能立時等到實缺,更別說你們了。”


    “你們要想當官,可謂難之又難,甚至幾無可能。”


    “難過嗎?憑什麽有人終日踏青遊玩,風花雪月,卻官運亨通?”


    “憤懣嗎?憑什麽有人整天談玄論道,飲酒作樂,卻步步高升?”


    “天家不知道這樣下去不行嗎?為何還要極盡拉攏、懷柔之能事?”


    “因為他們有文化、有田產、有部曲。他們固然有很多子弟是廢物,卻也有不少子弟是能人;他們有私兵部曲,能打製器械、畜養馬匹;他們通古曉今,知道該怎麽治理地方,而不是亂來一氣。”


    “你們說說看,能不用他們嗎?”


    邵勳說完,端起酒樽一飲而盡。


    學生們默默坐著,靜靜思考。


    誰不想當官?誰不想富貴?誰不想光宗耀祖?


    邵師把赤裸裸的現實指出來了,讓所有人胸中都湧動著一股難言的情緒。


    戰場上殺敵立功,就隻能得點錢帛賞賜。


    這還是邵師愛兵如子,從不克扣賞賜,並且還為下級軍官們建立了祿田體係,隊主級別便可領五十畝祿田收入。


    恤田建立至今,已經為七千餘名軍士發放撫恤——之前年領二十斛,從明年起可領二十四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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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優厚的條件,讓從沒過過好日子的銀槍軍士卒爆發出了強大的戰鬥力,摧鋒破銳,屢破賊軍。


    但他現在告訴所有人,你們的上升空間極其狹窄,必須與士人競爭有限的官位,而且競爭力很小。


    這還是亂世,有部分底層人能憑借戰功升上去,但這些幸運兒的背後,是數十倍乃至百倍手握戰功,卻無門路升遷的武人。


    如果是太平盛世,底層人的機會就更小了,因為製度上就不維護你們的利益。


    要想出頭,或許隻有一個辦法:讓朝廷白紙黑字寫清楚,憑借什麽樣的戰功可以做什麽樣的官。


    “想明白了麽?”邵勳喝完酒後,看向眾人,問道。


    “邵師,官製乃朝廷根本,變更不易吧?”幕府從事中郎毛邦問道。


    邵勳沒有回答,隻看著眾人。


    “別想了。”陸榮搖了搖頭,道:“在葉縣為官一年,我算是看明白了,朝廷太依賴士族,不可能更易的。”


    在官場混過之後,才會有深刻的認知。


    陸榮明白,他這個縣丞完全是邵師幫他弄來的。


    首先,太學生就不是誰都可以當的,他當了,從此有了做官的資格。


    其次,絕大部分太學生不太可能僅靠太學生這個資曆就當官,縣丞這種實缺更是很難落到沒有出身的人身上。


    最後,如果邵師不再照拂他,縣丞就是他這輩子的終點,不可能升遷了。


    “朝廷不肯,就按著天子的頭,讓他肯。”金正是暴脾氣,直接說道:“實在不行,就新立朝廷,新建官製。”


    “你會治理地方嗎?”毛邦轉過頭來,看著金正,問道。


    “毛二,你幫誰說話呢?”金正怒道。


    “我說的是實情。”毛邦說道:“世間之事,繁複無比,不是你想怎樣就怎樣的。”


    “毛二,你是不是覺得當了從事中郎,就有門第出身了?”金正嗤笑道:“士人看得起你麽?我可是聽聞,你與潁川士族子弟來往頗多。怎麽,覺得自己也是士人了?”


    毛邦臉一紅,暗暗後悔與金正這個莽夫說話。


    “毛二——”金正還不放過他,卻被邵勳打斷了。


    “夠了!”邵勳一拍案幾,道:“方才說的是一點沒聽進去啊。銀槍軍至今不過二十四幢、一萬四千餘將卒,就不把天下人放眼裏了?就知道窩裏鬥。再鬥下去,爾等翻身更無可能。”


    “邵師,我……”金正訥訥道。


    “邵師,我等聽你的。”毛邦拱手說道。


    邵勳點了點頭,站起身,說道:“天下之事,貴乎中庸。士人把持仕進門路肯定不行,但正如毛二所言,拋開他們也不行。你等不用強嘴,十年來,梁縣武學也為我供給了四五百走文途的學生,但他們大多數隻堪為幕府小吏、軍中文書、公府舍人、縣中吏員,有才華勝任郡縣主官者並不多。況且他們在地方上缺乏人脈,隻適合到陳郡、南頓、新蔡、襄城四地為官。如果去了潁川,事情能辦好嗎?我看千難萬難。”


    如今這個塢堡、莊園遍地的時代,當官如果沒有人脈,那是真的難。


    自耕農多的地方則好一些,這也是邵勳提到的學生兵們隻能去襄城四郡國為官吏的主要原因。


    簡而言之,士人當地方官的優勢太多了,他們掌握的知識隻是一部分,人脈和關係網或許更重要,尤其是盤踞當地百餘年的老牌家族。


    邵勳現在也隻靠襄城四郡及洛南二十多個縣,來壓服士人掌控的其餘諸多郡國,典型的以小淩大。


    說句難聽的,如果沒有劉漢所帶來的外部壓力,他都沒法這麽容易讓士人妥協。


    也就匈奴人行事太不講究了,再加上地域之分,讓河南士族在觀望良久之後,決定與邵勳“相忍為國”,互相合作。


    這就是他這個割據政權的本質,娶庾文君為妻則是這個本質結出的果。


    他一直對此有非常清醒的認識。


    士族的先發優勢太大了,已經積累了一兩百年,且亂世以來,自耕農日益減少,士族的絕對力量確實下降了,但相對力量居然增強了,呈爬坡上升趨勢。


    邵勳若不想成為士族推出來的“盟主”,就必須想辦法擴大基本盤。


    能為基本盤多爭一分力量都是好的,這意味著他議價能力的提升。


    “光靠走文途的門生來為我打理地方,這條路太崎嶇了,可能走不通。”邵勳看著學生們,繼續說道:“還是得文武並舉,但爾等首先要團結,不能內部生了嫌隙,讓外人看笑話。官製之事,耐心等。時機成熟,我會奏請朝廷設勳官,最高者為‘上柱國’,位比二品官。”


    “銀槍、府兵、屯田諸軍有功之士,皆可升授。有沒有職掌再議,先給爾等討一套官身回來,免得你們被人輕視。”


    說到這裏,他看向毛邦。


    毛邦會意,問道:“邵師,若朝廷不同意怎麽辦?”


    邵勳笑而不語。


    學生們你看我,我看你,氣氛一時間有些微妙。


    利益之爭,你死我活,沒有什麽可多說的。


    邵師在為大家謀利益,爭好處,團結在他身邊幹就是了!


    “今日所言,勿要外傳。”看完眾人的表情後,邵勳哈哈一笑,道:“來,接著飲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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