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進入司馬門後便停下了。


    過了一會,蔡承走了過來,揮了揮手,又對楊勤、劉靈二人囑咐了幾句,便離開了。


    馬車繼續前行,很快過了顯陽門。


    劉氏把手探向車簾。


    程氏雖抱著孩子,亦慌忙阻止,哀求道:“夫人,外麵人多,別讓他們看到。”


    劉氏抿著嘴,一把掀開車簾。


    果然,外麵有很多軍士在站崗。


    這裏已經被清理出了一些廢墟,還有俘虜模樣的人拉著各種建築材料進進出出——看材料的模樣,多半也是從廢墟裏倒騰出來的,正所謂拆東牆補西牆,廢物利用。


    顯陽門內原有許多辦公機構,西側自南向北分別是謁者台、符節台、禦史台,東側則分布著丞相諸曹。


    西側還是一片斷壁殘垣,但東側的丞相諸曹卻早在石勒時代就清理重建了一部分,因為他們也需要辦公場所。如今這些俘虜在清理另外一部分廢墟,似乎要將丞相諸曹衙署完全恢複起來。


    劉氏先是有些不解,進而若有所悟。


    前方傳來一陣口令聲。


    劉氏抬眼望去,卻是宣明門前有軍士在值守。


    這些人身披鐵鎧,拄著長槍,腰間懸著步弓、箭囊和環首刀,有人背上還背著小圓盾。


    宣明門早就毀於戰火,此時隻剩一個輪廓。值守軍士列於兩側,長槍向前交叉著,阻止馬車繼續前進。


    劉靈笑嘻嘻地上前交涉了一番,馬車才得以繼續前行。


    程氏低下了頭,似乎不想讓外人看見她的臉。


    劉氏則昂著頭,即便身陷囹圄,似乎也不願意低頭。不過她也不由得多看了幾眼值守軍士們,紀律森嚴、一絲不苟、器械精良,同時還隱隱有股桀驁不馴的氣息。


    她突然間就很喜歡這樣的兵,原因別人可能猜不到:她竟然從這些兵身上看到了熟悉的味道。


    猶記得,小時候跟著長輩去山間遊獵,見到的很多部落勇士就這個樣子。


    桀驁不馴,野性粗獷,像一頭難以馴服的野獸,隨時會反噬傷人。


    父親那時候還在世,悄悄告訴她,這樣的兵好勇鬥狠、凶悍難製,就像從山林裏捕回來的野獸一般,看到人就齜牙咧嘴。


    她天真地問:“這樣的野獸除了剝皮吃肉外,不能為人所用,還不如家養的狗呢。”


    父親哈哈大笑,然後感慨地說道:“確實是這樣,但如果有人能給這些野獸係上項圈,讓它們聽到鞭子的聲音就害怕,下意識服從,不敢對人齜牙咧嘴,那就比狗有用多了。”


    眼前這些兵,有那麽幾分部落勇士的味道了,看人的目光都不一樣,但又比那些勇士更馴服,更聽話,不會輕易對人露出獠牙。


    什麽樣的人帶什麽樣的兵,這句話可不是說說而已。


    每個大將都有自己的治軍風格。


    有人喜歡用鞭子、軍棍把士兵打得畏畏縮縮,沒有自己的思想,下意識就服從命令。


    這樣帶出來的其實也是不錯的部隊,至少令行禁止,軍紀森嚴。


    大胡就是這樣做的。效果如何另說,但確實一直在朝這個方向努力。


    邵勳似乎喜歡在這個基礎上再“養一養”,養出士兵的凶性,不知道他如何駕馭的。


    有紀律,又凶悍敢戰。


    這樣的部隊在他手裏固然是一把非常好用的尖刀,無往不利,但卻不適合交給兒子統帶,因為他未必駕馭得住。


    不知不覺間,劉氏用她專業的目光看了許多,也想了許多。


    其實她很欣賞這樣的軍隊,但她不會承認的。


    馬車經過宣明門時,看著一排排交叉的長槍依次鬆開,劉氏下意識坐直了身子。


    要是這些軍隊為她所用……


    她很快掐滅了這個想法。給大胡時間,他也能練出這樣的軍隊。


    過宣明門後,前方有升賢署、內醫屬等衙門,但都破敗不堪,荒草連天。


    軍士們清理了一片區域出來,然後用廢棄的材料搭了部分臨時軍營供自己居住。


    軍營旁邊有操練的場所。


    軍士們拿著去了槍頭的長槍,兩兩互相對練著。


    他們有時候一板一眼,動作很慢,但真正進攻起來的時候,卻又快如閃電,瞬間結束刺殺——不是自己“死”,就是敵人“亡”。


    旁邊有一大群人席地而坐,或者嬉笑出聲,或者破口大罵,或者指指點點。


    勝得多的人,則領到了布帛賞賜,雖隻有少少幾尺,卻令他們喜笑顏開,高舉在頭頂,得意洋洋。


    不出意外,引起了別人的起哄或叫罵,很快有人上前挑戰……


    程氏也被吸引了目光,下意識看過去。待看到有人回望過來時,又像受驚的小獸般收回目光,低下頭去,緊張不已。


    劉氏則有些明悟:大胡之前也感慨過,待錢糧充裕之後,要擴編“募兵”,讓他們當兵吃糧,不用再為生計所累,心無旁騖地操練。


    這就是邵勳的募兵吧?果然很閑,閑到有時間互相對練以發泄過剩的精力。尋常的士兵,大部分時間務農,縱有閑暇,練不了多久就肚子餓得咕咕叫,如何有那麽多時間錘煉技藝?軍陣會得也比較少,上了戰場,就隻會排最簡單的陣勢,需要變陣之時,手忙腳亂,錯漏百出。


    說白了,練得少。


    馬車還在往前,很快過了升賢門,終於停了下來。


    這裏同樣是一片斷壁殘垣。雖然時過境遷,但依然看得出被大火焚燒過的痕跡。


    毫無疑問,這是汲桑派人燒的。


    這個人自卑又敏感,還很自大。


    對鄴宮這種象征著權勢的地方痛恨無比,先把裏麵的財寶搶掠一空,然後放一把火燒掉。


    而他自己,卻貪婪地坐在財寶之上,即便大夏天還穿著名貴皮裘不肯脫下。


    大胡以前就跟著這樣的人,難怪打不過邵勳……


    猛然間,劉氏有些自責地搖了搖頭。


    大胡白手起家,可比邵勳豪邁多了。


    “人來了嗎?”劉靈走到了一處有些破敗的建築前,問道。


    “來了,在裏邊。”守門軍校答道。


    “下車,隨我入內。”劉靈招了招手,說道。


    劉氏心中一顫,再怎麽剛強,終究是個女人,說不怕是不可能的。


    但她一咬牙,昂首下了馬車,還瞟了劉靈一眼。


    劉靈視若無睹。


    嗯,當年在王彌手下廝混時,他也聽過上黨夫人的這號人,隻不過一直沒見過罷了。


    當時他還對王桑開玩笑,說石勒娶了劉氏,實力大增,早晚火並你兄長。


    現在看來,真是走眼了,搞不好王彌活得比石勒長。


    劉氏下車之後,程氏也要跟著下車,卻被劉靈攔住了。


    程氏嚇了一個哆嗦,淚眼汪汪地看著劉氏。


    劉氏搖了搖頭,向西進入了納言闥。


    升賢門內西側有納言闥,東側則有聽政闥、尚書台——現在都是廢墟。


    納言闥經過簡單的修繕,勉強能用。


    周圍的雜草也被清理了,殘存的綠樹環繞著台閣,增添了幾分意趣。


    劉氏一進門就看到了幾個老熟人。


    忠義軍督軍劉賀度、長史徐光——該軍以三台降兵為主,又補充了些許鄴城丁壯,現有四千人,基本都是步卒。


    新成立的效節軍督軍桃豹、長史程遐、司馬支雄——該軍以原魏郡兵為主,補充了部分鄴城丁壯,現有步卒五千。


    另外還有一個陌生人,坐在劉賀度、徐光二人身旁,聽他們交談,似乎是邵勳派來的河南籍官員,擔任忠義軍司馬。


    劉曷柱也在。


    看到這個大伯,劉氏就怒目相視。


    冰井台上,他三言兩語說動軍士棄械投降,令堅固的三台半月即破,讓劉氏恨得牙癢癢。


    “侄女快坐,陳公一會就來。”劉曷柱笑嗬嗬地招呼道。


    劉氏看了下,屋內多是奇奇怪怪的繩椅、胡床,隻有一張坐榻,擺在上首位置。


    她有些遲疑,但也就這張坐榻上沒人了,於是最終還是坐了上去。


    “蔡府君鎮鄴城,我等以後便是他帳下將官了。”在座幾人竊竊私語。


    “蔡府君乃陳公親軍督出身,深受信重,我等跟著他,想必亦有生發之機。”


    “沒法回頭了。大胡若破鄴城,第一件事就是殺我等全家,絕無可能寬宥。”


    “大胡還能來鄴城麽?”


    “來了就和他拚了。”


    劉氏鄙夷地看了幾人一眼。


    他們在大胡手下為將的時候,戰戰兢兢,大氣都不敢出。現在投效新主了,又迫不及待地表忠心,都是小人!


    劉曷柱坐在劉氏下首,見得她麵上表情,想了想後,覺得該提醒一番。


    隻見他把頭湊了過去,低聲道:“野那,你不是那等蠢婦人,有些話我就直說了。”


    “河北局勢,撲朔迷離。陳公能不能在河北站住腳,大胡會不會殺回來,誰都不好說。或許你心中還存著點念想,但我要問你一句,大胡若回來了,你該如何自處?”


    劉氏身形一僵,愣怔無語。


    這是她一直回避的問題。此時被劉曷柱挑明,心底翻騰不休,難受得無以複加。


    同時也更加痛恨一些人了,尤其是劉曷柱、桃豹、支雄這些無恥之徒。


    劉曷柱輕笑一聲,道:“野那,你恨我可以理解,但這是不對的。”


    劉氏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低聲道:“無恥。”


    “伱以後會理解的。”劉曷柱笑了笑,道:“我們是至親,都是你的幫手啊。”


    劉氏仍然冷冷地看著他。


    劉曷柱問道:“一路行來,陳公的銀槍精兵如何?”


    劉氏不答。


    “你不知道罷了。”劉曷柱自顧自說道:“擺著車陣前進時,是真的衝不動啊。真的,什麽辦法都試過了,甚至派騎兵披甲縱躍衝鋒,都沒用。有這樣的兵,天下大可取得。大胡若率軍而來,還是要被這些人野戰擊破。”


    門外響起了腳步聲,正在交談的眾人紛紛坐直了身子。


    劉曷柱再度壓低聲音,湊到劉氏近前,神秘地說道:“陳公隻有兩個兒子,都不大。”


    說完,坐了回去,目不斜視,正襟危坐。


    邵勳的身影出現在門口,身後跟著蔡承、庾琛、張賓以及幾個新麵孔。


    親兵們一擁而入,在閣內四處站定。


    邵勳手撫刀柄,掃視一圈。


    “參見陳公。”所有人齊齊起身。


    有那麽一兩個似乎過於緊張,起立過快,把屁股下的繩床都弄翻了。


    劉氏沒有起身,略略昂起頭,將來人盡收眼底。


    此人身材高大,體格壯碩,臉上有風沙打磨的痕跡。


    左手自然下垂,落於弓梢旁,右手隨意地撫在刀柄上。


    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目光有神,被他掃視到的人,都下意識俯首。


    “都坐吧。”他這話是對跟他過來的幾人說的。


    庾琛趁機介紹了一番,原來新來的幾人是洛陽禁軍左衛前驅營司馬黃彪、捉生軍督軍高翊、乞活帥陳午、公府舍人田貴以及兗州幕府的兩位將領何倫、劉洽。


    親兵搬來了幾張胡床,眾人紛紛落座。


    庾琛坐到了劉曷柱對麵,張賓沉默了一會,坐到了庾琛身側的繩椅上。


    邵勳看都沒看劉氏一眼,就直接坐到了她身邊。


    大長腿,不錯。


    臀肉也挺有彈性,常年鍛煉的女人就是不一樣,身上的肉堅實。


    “今日召諸君前來,為的是河北防務。”邵勳好似沒有分心,直接說道:“我意於汲、魏、頓丘三郡置軍鎮。鎮有鎮城、鎮民、鎮軍、鎮將,以禦賊寇。”


    說這話時,他看的是乞活帥陳午以及大陸澤酋帥劉曷柱。


    很顯然,軍鎮主要是為他們這種附庸勢力設立的。


    張賓眉頭一皺。很顯然,他沒有提前知道這個消息。


    不過也很正常,他沒有職務在身,陳公又沒說放他離開,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跟在他身邊,有些事避著他也很正常。


    隻是——軍鎮?


    難道是要收編那些不服管教的乞活軍乃至胡人部落?


    陳公早晚要離開河北。他一走,乞活軍、胡人部落沒準又投靠到匈奴那一邊了,所以給他們個正式身份?


    果然,邵勳緊接著說道:“近日有廣平酋帥數人來投,各有部眾數百、千餘落不等,遂有此議。”


    說罷,他拍了拍手,讓庾琛給眾人解釋一番何為軍鎮。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晉末長劍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孤獨麥客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孤獨麥客並收藏晉末長劍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