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軍鎮,其實是一種管軍又管民的機構,一般設於邊地。


    戰爭頻繁時期,無論是邊地還是內陸要衝,如果駐軍的話,一般會給守將平時難以得到的權力:軍政一把抓。


    軍政一把抓的好處是可以減少扯皮內耗,以更快的速度響應戰爭,畢竟戰場局勢千變萬化,一旦反應遲緩,輕則錯失戰機,重則軍破身死。


    壞處也很明顯,軍鎮會被經營成獨立王國。


    原本的匈奴五部,其實就是超大號軍鎮。五部各有駐地,各有官長,且是世襲。


    和平時在平原種地,於山上放牧,戰爭時出兵打仗——不一定有工資。


    後漢朝廷正規軍力很少。因此,比起前漢,他們更多地倚賴附庸胡人部落打仗,經常無償征發或出錢雇傭,南匈奴是雇傭次數最多的,其次是烏桓。


    邵勳設立軍鎮的目的則更深一層,他想把乞活軍及投奔而來的胡人部落納入體製。


    乞活軍是一個非常特殊的存在,自司馬騰帶他們來冀州後,就快速紮根,吸納並、幽、冀三州流民百姓乃至部落逃人,形成了一個複雜的集合體。


    他們現在基本和並州關係不大了,而是冀州本地勢力,比較抱團,相對排外。


    最好的辦法,其實是對這些人編戶齊民,但現在做不到,可能會逼反他們,那麽就給他們一個附庸勢力的名分:軍鎮。


    胡人部落同理。


    自後漢遷匈奴入境以來,從來沒進行過徹底的編戶齊民,最多清查過戶口,了解一下他們有多少人丁。


    所謂編戶齊民,是要在當地設立各級官府,讓普通牧人聽從官府的命令,而不是部落頭人的命令,這是最核心的部分。


    真正編戶齊民了,那就是官府可以直接調用的力量。


    李唐攻滅高句麗後,遷移了大量百姓至淮南定居,編戶齊民,後來慢慢都融入了唐人之中,再沒造過反。


    他們在西北抓捕、收編吐蕃雜胡,然後流放至吳越,基本是同樣的手段,效果也很好。


    但遷徙到淮西、南陽的突厥人就不行了,沒有進行編戶齊民,他們仍然是部落頭人體製,甚至連生活方式都不改,放牧、打獵,偶爾種點地也是“遊耕”,而不是“定耕”。


    這種就是刺頭了,時間久了,當地漢人也浸染胡風,騎馬打獵、劫道殺人、造反割據如家常便飯,最後誕生了鼎鼎大名的“蔡賊”——平時種地,閑時搶劫,最遠的從南陽跑去江西、湖南搶劫,搶完再回家種地。


    軍鎮算是“半”編戶齊民,因為完全的編戶齊民不現實,很可能讓他們轉投匈奴,變成敵人進攻自己的力量。


    現在要做的是統戰,即盡可能團結更多的人,抵禦匈奴進攻。


    冀州的雜胡部落、乞活軍等組織,投過來一支,匈奴就少一分力量,一進一出,差別其實很大的。


    軍鎮長官允許世襲或內部推舉,朝廷隻審核,給予委任狀。


    軍鎮官民立下功勞的,可離開軍鎮,升遷至其他地方做官。


    別看這一條平平無奇,其實已經是朝廷在與部落頭人、乞活帥們爭奪影響力了,因為中下層有了另一條路:立功受賞,升遷走人,而不再是生死富貴皆由頭人一言而決。


    這就是體製的力量。


    當然,軍鎮長官世襲也保障了頭人的利益,甚至可以說通過官方背書,穩固了其家族利益,畢竟部落裏下克上造反的也不是沒有。


    草原部落最大的問題是繼承人交接搞不好,經常腥風血雨,死傷慘重。


    現在麽,沒有朝廷委任狀的,他就不是真正的頭人,地位不穩,甚至可以舉兵討伐,且是聯合其他部落/軍鎮一起討伐。


    部落頭人不是傻子,比起整個部落的利益,家族利益也很重要啊——部落都不是我家的了,我還操什麽心,造什麽反?


    所以,軍鎮體製對他們、對朝廷都有好處,所謂一拍即合。


    庾琛介紹完後,眾人都陷入了思慮之中。


    劉曷柱與劉達對視一眼,皆看明白了其中的奧妙。


    鎮將世襲,管軍又管民,這是保障他們劉家利益的。


    當然,朝廷幫你家穩固地位,讓你家世襲鎮將、世代富貴了,也要承擔義務,那就是為朝廷打仗。


    這已經不是出錢雇傭,打完收工那種簡單的關係了,更複雜,且隱隱多了幾層束縛。


    依附或者說臣服特征更加明顯,因為鎮將以下文武將佐都是正兒八經的朝廷官員,他們固然由鎮將自署,但級別較高的也需要朝廷批準,雖然大多數時候隻是走個流程,做做樣子,但——萬一朝廷有想法呢?


    劉氏感覺邵勳離她離得很近,兩人的身體幾乎緊緊靠在一起,但她已經無暇理會這種事情了。


    她下意識扭頭看了眼邵勳,這人是什麽腦子,怎麽想到這招的?


    有點像馴服野獸,一點點把他們關進籠子裏,偏偏籠子裏還有肉,野獸心甘情願進去。


    她又想起了石勒。


    大胡對這些頭人,隻有兩種手段:聯姻或賞賜。


    其實也不是沒想過把他們納入體製,隻不過還未建國,又根基未穩,難以實施罷了。


    她曾經也想過類似的事情,隻不過都不如邵勳做起來這麽係統,這麽正規,這麽有條理。


    一時間,她想了很多。


    劉曷柱與兒子低聲交談完畢後,看向陳公。


    野那似乎看了陳公很久了啊,嗬嗬,他就知道,對這種野心勃勃的女人而言,一個個人武藝出眾、軍事上屢戰屢勝、政治上手腕成熟的男人,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劉野那不愛石勒,不愛邵勳,她隻愛權力。


    “今日並非正議,爾等也不必現在急著表態,可回去召集大小頭人,商議一番。”邵勳的聲音響起。


    “遵命。”


    “自去準備軍議吧,我稍後便至。”邵勳揮了揮手,又道:“劉氏眾人留下。”


    眾人起身行禮,前往隔壁大廳,準備開會。那邊還有數十幕府僚佐,以及趕過來的諸縣士人、塢堡帥們,已經等候多時。


    見他們都離去後,邵勳瞟了眼劉氏,似笑非笑地說道:“劉閏中的胃口不小啊,想世襲上黨太守,匈奴都沒給他這個權力。”


    劉氏呼吸一窒。


    劉閏中是她的兄長,居於上黨,統領部眾。


    劉曷柱、劉賀度父子原來也居於上黨,現遷徙到了大陸澤。


    劉波、劉達父子同樣居於上黨。


    劉氏之父劉整與劉曷柱、劉波是三兄弟,劉曷柱最年長,劉整次之,劉波最小。


    劉整已死,劉閏中接手了部落,有眾四千餘落。


    劉曷柱有眾五千落。


    劉波有眾三千落。


    這三兄弟算是原上黨羯眾裏麵力量最強大的一支了,極限征丁,可出一萬多騎。


    石勒鼎盛時期能召集到超過三萬騎,除招誘的雜胡之外,上黨羯人響應他的不下萬人,其中劉家三部是主力。


    劉曷柱方才對劉氏說他們是至親,是她的幫手,這不是虛言。


    在鄴城這麽久,他也算弄清楚了,邵勳最多時有六千騎,在河陽、枋頭等地消磨許久,此番又屢次激戰,現在也就四千出頭的騎兵了。


    他們劉氏可出一萬多騎,還可以影響其他的羯人、烏桓部落,十五歲以上男子盡數拉出來,給他們配上武器、戰馬,出個兩萬騎兵不成問題。


    給誰扛活不是扛啊?何必那麽死心眼。


    如果邵勳對胡人有很強烈的偏見,一定要置他們於死地就罷了,隻能和他拚。但問題是,現在看來他沒有偏見,或者說沒有太多的偏見,隻要聽話、服從命令、不鬧事,為他打仗,他一視同仁。


    將來的事情誰說得準呢?邵勳勢頭那麽好,又那麽缺騎兵,這才是他們的機會啊!


    劉漢的聲勢固然也很大,但人家不缺騎兵啊。


    投向哪一方好處更大,不言而喻。


    “罷了,我就允他上黨太守之職。”邵勳的聲音又傳來。


    劉氏有些意外。


    劉曷柱也有些驚訝。


    邵勳則暗哂,又不是我的地盤,許出去又如何?現在和人家斤斤計較,人家不投了,豈不是因小失大?


    這幫胡人,素無信義,黑眼珠隻認得白花花的銀子,誰給的價碼高就跟誰。


    大晉朝廷原來的政策有很大的問題,從來沒正眼看待過他們,也不屑於拉攏,征發人家打仗了經常不給工資,還抓他們的人丁當奴隸,搞得匈奴、羯人、烏桓滿腹怨氣。


    局勢變成今天這樣,和他們長期以來的不作為、胡搞亂搞脫不開關係。


    邵勳是把他們當平等的勢力對待,著意拉攏,給好處,給官做,在晉人高官裏麵有這個姿態的並不多。


    世襲上黨太守,小事一樁,先答應了再說。


    “明公真是慷慨……”劉曷柱有些嫉妒侄子的好運。


    “劉君無需慨歎,隻要有功,便該賞。陸澤乃上鎮,鎮將第四品。好生經營,須不比太守差了。”邵勳說道。


    劉曷柱起身一禮,道:“異日明公有召,定不敢推辭。”


    “自有你出力之處,快了。”邵勳含笑點頭。


    侯飛虎率軍北上,輕鬆攻克邯鄲,武安、曲梁等地豪族紛紛來投。


    越往北走,其聲勢越大,這會總兵力已超過一萬五千。


    進軍路上,甚至還截留了幾支石勒的部隊。


    他們原本在家秋收,接到命令後,緊急前往邯鄲、襄國等地集結,半路上被侯飛虎攔截,幹脆降了,被裹挾著北上,直朝襄國而去。


    乞活軍自東向西,出動了兩萬人,已克複巨鹿,先鋒離襄國已經不遠。


    據拷訊俘虜得知,石勒至今不過才征召了數千兵馬,等到大軍圍城之時,手頭最多萬人,戰鬥力還參差不齊。


    襄國真能站得住腳嗎?


    圍攻石勒,邵勳甚至沒派主力部隊,因為不值得。


    他真正嚴陣以待的,還是匈奴隨時可能撲過來的大隊人馬。


    想到這裏,他也有點惆悵,什麽時候能離開河北?別打著打著,大戰一場接一場,走不掉了啊。


    “走吧,先去軍議。”邵勳說道。


    劉曷柱等人行禮告退。


    邵勳摟過劉氏,發現原本軟綿綿的腰肢陡然僵硬了起來。


    嘖嘖,這強勁的腰臀力量,極品啊。


    他拿手撫著劉氏的臉,輕聲問道:“你伯父、從兄弟都降我了,你兄長也在向我開條件,你準備怎麽辦?”


    劉氏眼神一瞬間有些迷茫,很快又清明了起來。她伸手拍掉了邵勳的手,琥珀色的眼睛瞪視著他,怒意極盛。


    “還真是野性十足的小貓呢。”邵勳鬆開摟著她腰的手,哈哈一笑,道:“野那,伱想要什麽?誰能幫你實現?”


    說完,也不強迫她,笑眯眯地走了,臨出門前,扭頭看了她一眼,道:“有空給劉閏中寫封信。今年來投、明年來投,或者三五年後來投,那可太不一樣了。”


    他現在隻有四千餘騎,如果你帶幾千騎兵來投,可得上賓之禮。


    但如果他有了一兩萬騎,你再帶幾千騎來投,效果就沒那麽好了。


    劉閏中如果是聰明人,應當看得出來。


    他手頭的那點騎兵,在匈奴人那裏根本要不上價。


    做買賣嘛,可不就是想賣個好價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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