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灑落林間,清晨的露珠尚未消失,鬆鼠便鑽了出來,在枝頭聞聞嗅嗅,準備開始忙碌的一天。


    秋天了,別看這會食物充足,可若儲存不夠過冬所需,日子就沒法過了。


    鬆鼠勤奮地在林間躍來躍去,忙碌不休。驀地,它頓了一會,靜靜看了一會遠方後,忽然就撒丫子跑路,奔進了樹洞內。


    大地在震顫,騎兵在行軍。


    遠處的地平線上,煙塵次第升起。


    一股又一股的騎兵出現在天際邊,快速向前進軍。


    這是一股龐大的浪潮,鋪天蓋地,充塞於荒野、農田、樹林、河穀之間。


    “別傻了,最多兩千騎。”黑矟軍隊主彭陵看了眼隊裏來的新兵,嗤笑道。


    新兵來自銀槍中營,其實算不得純生瓜蛋子,至少訓練了兩年,各項基礎技能還是不錯的,就是缺乏戰鬥經驗。


    “才兩千騎?”新兵愣了。


    他以為至少來了上萬騎,因為後麵的煙塵中還有無窮無盡的騎兵身影。


    “聽動靜就知道了,傻子!”彭陵身側的隊副忍不住笑出聲來。


    其實,最開始上戰場的時候,誰不是這樣呢?


    他曾經看過一次匈奴騎兵衝鋒,嚇得兩股戰戰,最後老兵告訴他就一千騎而已。


    那時候他才第一次知道,原來一千騎兵衝起來竟然有如此威勢,讓人心慌意亂,下意識就想逃跑。


    可惜那個老兵已經戰死在草橋。


    當日那場大戰,賊將逯明突襲衝陣,雙方殺得屍橫遍野,老兵胸口被撞凹陷了下去,當場就沒了聲息。


    這就是戰場。


    今日還歡聲笑語的袍澤,說沒就沒。來不及感傷,馬上又會投入下一場戰鬥。一場場下來,最後能活下來的都是幸運兒。


    隊副現在也是老兵了。


    自河陽到黎陽,自枋頭到襄國,見仗數十次,手底下亡魂十餘。


    他現在有義務安撫新人,教導新人,讓他們能把訓練場上學到的東西完完整整發揮出來,與敵人拚殺到底。


    或許,這就叫傳承吧。


    隻要黑矟軍沒有成建製覆滅,隻要剛來的新人能成長起來,將來即便他死在某個角落,成長起來的新人也會像他這樣,指著猖狂而來的敵騎兵集團,輕蔑地說道:“不過數千騎罷了!”


    新兵見到老兵居然還在談笑風生,奇跡般地鎮定了下來。


    握著槊杆的手沒有那麽用力了,口中也有唾沫了,腿也不抖了。雖然仍舊比較緊張,但這會的他已經可以勉強跟在老兵身後,按旗號金鼓進退。


    其實這就可以了。


    能進退,就能揮舞手裏的步槊,就能在戰場出自己的一份力,不需要打得多好,也不需要你第一次上戰場就有斬獲,能完完整整走完這一遭就行了。


    多走這麽幾次,斬獲自然而然就來了。


    陣戰殺過人之後,你就會像突然想通了什麽一樣,整個人的感覺都不一樣了。


    多來這麽幾次之後,一個殺伐武夫、一個戰場老兵就誕生了,你會漸漸適應,漸漸如魚得水,漸漸漠視生命,漸漸嗜血,漸漸變態……


    “咚咚咚……”鼓聲在山坡後響起。


    新兵剛要躍起,被彭陵拉住了。


    “聽清楚哪裏的鼓聲。”他嚴肅地說了一句:“如果不清楚,看旗號。現在是青旗,不是我們出動。”


    新兵扭過頭去,果然見到了枯枝敗葉之中,一麵青色的旗幟高高升旗。


    埋伏在山坳中的四幢兵兩千餘人一躍而起,順著山坡,呐喊著衝殺而下。


    新兵服氣了。


    難怪有些老兵一直在看旗號,戰前也一直追問作戰部署。他卻渾渾噩噩,傻不愣登,連隨大流都做不到。


    過於恐懼不好。


    過於亢奮也不好。


    得像老人們一樣,把這場戰鬥當做訓練一樣打,才是一支勁旅該做的事情。


    “咚咚咚……”鼓聲又起。


    這次在背後響起,新兵嚇了一跳。


    “衝!”隊副推了他一下,當先而出。


    六百人順著緩坡直衝而下。


    距離不長,數十步而已,很快就衝到了下麵。


    “整隊!整隊!”幢主高聲大喊道。


    背插認旗的隊主們也大聲呼喝,招呼本隊軍士靠攏過來,恢複下坡時變得散亂的隊形。


    新兵下坡時撞了處灌木叢,褲子被鉤破了,露出了半個大腚,當時一慌神,就失去了袍澤們的身影。


    這會四處張望了一下,看到一隻在空中獵獵飛舞的“仙鶴”,立刻靠攏了過去。


    隊主彭陵背上的認旗就繪著仙鶴,很好認。


    “前進!”幢主大聲下令。


    不用任何人吩咐,整隊時刀盾手就已經到了前麵。


    箭術出眾的人也往前擠。


    “步槊手,愣什麽呢,上前!”彭陵踹了新兵一腳。


    新兵恍然大悟,手持粗長的步槊,頂到了刀盾手後麵。


    激越的鼓聲始終未停。


    沙沙的腳步聲充塞耳間。


    新兵端著步槊,看著前方已經人仰馬翻的戰場,聽著身邊老兵們不住的提醒,心越來越定。


    他有種奇異的感覺。


    前麵喘著粗氣的刀盾手,右邊“賊眉鼠眼”的步弓手,左邊扛著木棓的“大力士”,以及身後斜舉鉤鐮槍的河陽鄉黨,都是他的手足兄弟。


    身處這樣一個集體當中,與兄弟們一起拚殺,有何懼哉?


    隻要黑矟軍還在,以後的他也會不厭其煩地向新人講述兄弟們的光輝往事。


    “殺!”幢主高舉長劍,大喝道。


    “殺!”前方煙塵彌漫,新兵壓根看不清敵人在哪,反正跟著上就是了,幹他娘的!


    “嗖!”步弓手射出一箭。


    煙塵中似乎傳來聲慘叫。


    “手還是那麽穩!”隊主彭陵讚歎了一聲,然後快走幾步,衝進了煙塵內。


    新兵跟著上前,他已經看到了隱隱綽綽的人影,那是敵人的騎兵。


    他知道,賊騎中招了!因為昨夜他們挖了陷馬坑。


    這幫賊子竟然比他還傻不愣登,被那些河南豪族輕騎一引誘,直接就衝了過來,然後陷入了混亂。


    “幹他!”一匹戰馬嘶鳴著衝了過來,鉤鐮槍手從身後衝出,眼疾手快,勾住了馬腿。


    另外一側,似乎還有另一名鉤鐮槍手勾住了馬腿。


    “大力士”怒吼一聲,擎著上粗下細的木棓,攜萬鈞之勢砸了上去。


    敵騎肉眼可見地胸口凹陷了下去,口鼻溢血,摔落地麵。


    新兵被人仰馬翻的場景刺激了,直接衝了出去。


    一名賊騎拿著馬刀,胡亂劈砍在刀盾手的大盾上。


    新兵快走兩步,挺槊直刺。


    艸,刺空了!


    他一急,揮舞步槊,將敵騎橫著掃落馬下。


    一名刀盾手上前,環首刀精準地斫在敵人脖頸之間,鮮血泉湧而出。


    新兵笑了。


    老子手裏的是步槊,可不是長槍,砸你一兩個人還不是輕輕鬆鬆!


    他仿佛卸下了千鈞重擔,挺著長槊,照著又一名敵騎刺去。


    有走散的刀盾手、步弓手向他靠攏了過來,片刻之後,一名手持長柯斧的壯漢也靠了過來。


    他們都是老兵,知道編成幾人小組更有威力,戰場存活率也更高。


    新兵找到了被人需要的感覺,也找到了融入集體的感覺,這樣就對了,太對了!


    黑漆漆的步槊在煙塵中或刺或砸,數息間已打落兩騎。


    長柯斧壯漢也十分了得,偶爾遇到身披鐵鎧的敵騎,就靠他來破甲了。


    步弓手始終躲在人群中,箭勢又快又準,箭箭咬肉。


    步槊手新兵殺得性起,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脈,過往兩年中刻苦習練的技藝全都回來了,此刻一招一式都招呼給了敵人。


    打到最後,他也不知道衝到哪裏了,反正隻要看到還坐在馬背上的人,追上去捅就是了,直到鉦聲在山坡上響起。


    “鳴金而退,走!”長柯斧壯漢扯了他一把,向後退去。


    左前方響起了急促的馬蹄聲。


    新兵一驚。


    “自己人,掩護撤退的。”壯漢扭頭說了一句,繼續向前跑。


    新兵放心了,片刻之後已跑回了出擊陣地。


    背插認旗的軍官一一上前,招呼自己的兵靠攏過去。


    新兵的太陽穴嘭嘭直跳,竟然還沒從方才的混戰中緩過神來。


    隊副走了過來,看著他臉上被汗水衝刷出的泥灰印子,哈哈大笑,道:“方才打得不錯。就是衝得太猛了,在後麵喊你都聽不見。”


    新兵想笑,卻發現渾身都已經脫力。披甲廝殺,太累了。


    隊副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以後悠著點。你那個樣子,消耗氣力太快,不對。”


    新兵赧然。


    原來,他才剛剛入門,要學的東西還多著呢。


    雖然方才是場混戰,但也不要輕易和袍澤走散。


    太過興奮,力氣消耗就快,容易力竭,以後要學會合理分配體力。


    “賊人退了嗎?”片刻之後,他問道。


    隊副看向彭陵。


    彭陵手搭涼棚,看向遠方。


    “賊騎已經敗退,豪族輕騎在追擊。”他說道:“這股賊人,應該是從涉縣城下溜過來的。”


    他們所處的地方是鼓山,離涉縣百餘裏。


    山下就是平坦的驛道,昨晚挖了很多陷馬坑,引誘敵騎衝突過來,陷入混亂。


    正中央四幢兵首先衝下山廝殺,他們這一幢其實是迂回左側包抄的了,打的是敵人側翼。


    此刻煙塵漸漸散去,戰場上人、馬屍體交錯,三四百騎總是有的。


    “吃些食水,不要多,半個餅就行了。”彭陵看完後,吩咐道。


    新兵立刻取出隨身攜帶的胡餅,找了個草地坐下來。


    他的眼角餘光看到了遠處半山腰上的一群人。


    “侯”字大旗高高飄揚,旗下立著多員將校,正對著戰場指指點點。


    新兵收回了羨慕的目光。


    方才一場大戰,他殺到力竭,也不知道殺的什麽名堂。


    不知道身處戰場何方。


    不知道打的是敵人哪一部。


    不知道敵人從哪裏來,又往哪裏走。


    反正尊奉號令,殺就是了!


    但他還是很羨慕半山腰上的那群人,他們將全局盡收眼底,指揮各部出擊、包抄、撤退……


    那是真的帶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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