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姑娘的家住在十字路口東側不遠的地方。


    她家的房舍是一座三間大草房,草房前有一個寬敞大院,院子的一側是倉房,另一側蓋有豬圈和禽舍。


    且說,牤子挑著水,一走進四姑娘家大門口,就看見生產隊長王奎正在自家的菜園裏用鐵鍬翻地。


    四姑娘平時稱呼父母爹和娘,這時候,四姑娘的娘劉淑芬紮著圍裙在院子裏正忙著喂豬,一群雞、鴨、鵝圍著她叫著。


    牤子見到王奎隊長明知故問地打起招呼:“翻地呀,大叔?”


    四姑娘找牤子幫忙挑水,王奎隊長早就看在了眼裏,也知道是什麽緣故,隻是故意裝作不知道的樣子,他巴不得早早成全女兒和牤子這樁好事。


    聽見牤子打招呼,王奎隊長把鐵鍬杵在地上抬起頭:“是牤子呀,這死丫頭太不像話,又抓你當勞工啦?”


    “挑擔水算什麽抓勞工,也累不著。”


    牤子一邊往院子裏走一邊迎合著王奎隊長說話。


    四姑娘的母親看見牤子給自己家挑水,知道又是四姑娘動的歪心眼。


    怪不得四姑娘一趟水挑了這麽長時間,半個時辰了,原來她是一直在等牤子。


    劉淑芬當著牤子的麵故作嗔怪地批評自己的女兒。


    “死丫頭,怎麽又慫你牤子哥幫你挑水?牤子以後再別幫她挑,不能慣著她長一身懶肉。”


    “我沒讓他挑,是他主動幫我挑的,是吧,牤子哥?”四姑娘自鳴得意。


    “沒事兒,王嬸,我是來問大叔今天隊裏都幹啥活,正好趕上,順便。”


    牤子嘴裏這樣說,心裏卻想,假小子真能瞪著眼睛說瞎話,自己也隻好給她個台階下。


    牤子和四姑娘已經進了屋,就聽外麵四姑娘的母親衝屋裏大聲說話。


    “牤子還沒吃早飯吧?四丫頭,別忘給你牤子哥拿大餅子吃。”


    這還用吩咐?趁著牤子進屋往缸裏倒水的工夫,四姑娘立馬掀開鍋蓋。


    四姑娘家十二印的大鐵鍋,鍋幫子上貼著一圈金黃的苞米麵餅子,熱氣騰騰的散發誘人的香味。


    四姑娘熟練地用鐵鏟子鏹下一個餅子拿在手上,招呼牤子。


    “牤子哥,給你的,一個不夠吃,鍋裏還有。”


    這回輪到牤子不好意思了。


    “我不要,你們留著吃吧。”


    “不行,你必須吃,不吃你就別想走。”四姑娘堵在了門口。


    牤子這些天從來沒吃飽過,看見金黃的苞米麵餅子,饞得直流口水。心想,也不是第一次吃她家東西了,一不做,二不休,吃就吃,也不是非要爭什麽氣。


    苞米麵餅子就是苞米麵做的鍋貼,實在算不上好食物。


    但在這樣一個特殊年代,如果誰家能經常吃上幾頓金燦燦的苞米麵大餅子,那可算得上是造化。


    去年,也就是一九五八年,生產隊為了響應號召,把鄉親們的口糧拿出一大部分放了高產衛星。


    衛星是放了,可是,生產隊的糧食已經所剩無幾。


    從這年八月份開始,生產隊實行了一段時間“大鍋飯”,社員們開始還能吃上香噴噴的高粱米飯和燉豆腐。


    可是好日子僅僅維持到年底,眼見糧食就快要吃光了,“大鍋飯”不得不取消。


    僅有的一點糧食分到各家各戶,號召鄉親們自力更生,艱苦奮鬥;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沒辦法,為了接續一年的飯食,所有社員家裏都得精打細算,細水長流。


    鄉親們開始過上了節衣縮食,勒緊褲腰帶的日子,原本每日三餐,早已改成了每日兩餐,生產隊不會戰出大力的時候,誰家也舍不得吃純糧米麵的幹糧。


    陽春四月,正是青黃不接的季節,多數社員家裏已經揭不開鍋,吃了上頓沒下頓,甚至連菜葉子熬稀粥都喝不上。


    為了充饑,米糠,橡子麵窩頭都成了好東西,大便幹燥,身體浮腫是鄉親們的常見病。


    像四姑娘家這樣吃純糧苞米麵餅子的人家幾乎沒有,簡直太奢侈了。


    且說,牤子接過四姑娘遞過來的苞米麵餅子,悶頭大口吃起來。


    四姑娘又為牤子拿來一塊鹹菜疙瘩,身體挨在牤子跟前,癡癡的眼神看著牤子狼吞虎咽的吃相,心裏美滋滋的。


    “牤子哥,香嗎?”


    “嗯!好吃。”


    牤子一邊應和著,一邊向後退了一步。


    四姑娘得意地看著牤子。


    “知道這大餅子哪來的嗎?”


    “你剛給我的,我知道吃水不忘挖井人,謝謝!”


    牤子明明知道四姑娘想說什麽,所答非所問,有故意氣她的意思。


    四姑娘急了:“我不是那個意思,誰讓你謝我了?我是問你,知不知道大餅子是從哪裏弄來的?”


    “是你從飯鍋裏鏟出來的。”


    “我是說苞米麵是哪來的?”


    “苞米麵是苞米磨出來的。”


    牤子又是所問非所答。他平時就愛開玩笑,今天有好吃的,就故意拿話戲弄四姑娘。


    四姑娘氣得踢了牤子一腳。


    “你是誠心氣我!你是不是不想知道,不想知道也得知道,以後吃不飽就來我家吃,再來我家,我給你吃油煎餅。”


    牤子哪裏是不想知道,是有點不敢知道,因為四姑娘的爹是生產隊長,他家早飯能吃上苞米麵餅子,還說再來時給吃油煎餅,難道是生產隊長耍特權,暗地裏搞特殊化?


    牤子絕不相信他一直以來都很敬佩的王奎隊長是這種人,王奎隊長可是深受幸福屯群眾愛戴的老黨員,是一位資曆深,閱曆厚,聽黨召喚,一心一意為幸福屯老百姓辦實事的有威望的好人。


    可是……現實就擺在這兒,否定不了。


    別的社員家裏早就吃糠咽菜了,好一點的家庭,早飯也不過做點玉米麵旮遝湯,裏麵放些幹菜之類,他家這是怎麽回事?難道天上會掉餡餅?


    一個大餅子下肚,牤子吃完想走,四姑娘趕緊又從鍋裏鏟出來一個餅子遞給他:“再吃一個。”


    牤子猶豫了一下,四姑娘已經把餅子塞到了他的嘴邊。


    四姑娘透露說:“苞米麵是我大姐和大姐夫送來的,她們每次來不是送米麵就是送豆油,家裏還有很多呢。”


    牤子疑惑不解地看著四姑娘,心裏想,全國上下都在鬧饑荒,偉大領袖他老人家都不吃紅燒肉了,假小子大姐家哪來的那麽多糧食?


    四姑娘猜出了牤子哥的疑惑,解釋說:“大姐夫是公社供應糧店的,聽說他們有什麽損耗係數,我也不懂,我爹不止一次問過大姐夫,反正肯定是沒占人民群眾的便宜,也沒占公家的便宜,他們細心點,總能省下一些米麵和油底子。我姐夫說,這些省下來的糧油不能上繳,上繳肯定會挨批挨鬥,說他們給人民群眾的不夠秤,要不就不給什麽係數,那樣的話,他們就完不成任務了。沒辦法,他們就把省出來的糧油內部分配了,說是當成什麽職工福利?牤子哥,啥叫職工福利呀?”


    牤子聽得一頭霧水,也不知道啥叫職工福利,隨便說了一句:“我哪知道,好像就是天上掉的餡餅。”


    四姑娘讚同:“我感覺也像是。”


    兩個人誰也想不明白是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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