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博士學宮中,其他派別的博士已經離去,隻餘儒家博士盡聚於此。


    “皇帝甚是寵信大庶長,讓其尚公主的事情如今也早已傳遍鹹陽,我看還是算了吧。”博士仆射周青臣看著手下一群博士鬧騰,一個個反對聲叫的響亮,不由感覺腦袋疼,開口勸阻。


    誰料他這話一出口,博士群中,淳於越便冷笑起來:“周仆射莫非要拋棄我儒家之禮,折斷自己的脊梁,去迎合那大庶長?”周青臣臉色漲紅,叫道:“淳於越!你安敢以言語欺我,我何曾去迎合大庶長了。隻是皇帝下詔,是讓吾等來商議大庶長尚公主的禮儀,而不是讓你們反對的!”淳於越毫不畏懼,頂嘴道:“你看,你又拿皇帝的詔令說事,這不就是折斷了自己的脊梁嗎?”


    “同姓不婚,乃是自古以來通行的禮製。吾等既然被征辟來秦國為博士,掌通古今,參政議事,如今更奉詔議論禮儀,那就有說的資格!”


    “大庶長尚公主,這本就是失禮的事情,吾等怎麽能為這個失禮的事情來商議禮儀呢,那豈不是更加失禮了?吾等在此時,當向皇帝建言反對才是!”另一位博士漆凋畢,則是開口解釋道:“仆射莫非以為吾等真是為了反對而反對?非也,此事是吾等爭取朝堂話語權的一個機會。”說到這裏,漆凋畢看了其他儒家博士一眼,朗聲道:“之前皇帝廢除諡法,壞了古禮之製。而後吾等與左丞相共同進言在天下行封建製度,又被他大庶長和廷尉辯駁,導致秦國行郡縣製,一切都往法家製定的方向上走。”


    “諡法,分封,這兩個禮製已被秦人所壞。如今又到了婚製上,大庶長和公主,同姓通婚,乃是違反禮製之事。”


    “禮者,是我儒家的立足之本。如果吾等不借著此事發出聲音,等到他們行婚禮,壞禮製,那日後秦國朝堂上還有我儒家的立足之地嗎?”


    “現在不去反對,等到將來禮製盡數毀棄,在座的諸位,沒有一個是無辜的!”漆凋畢話音落下,其他博士皆應和道:“然也,禮製若壞,吾等再無禮可依!”淳於越點頭:“漆凋先生說的是,此事若不反對,則儒家禮儀盡壞。相反,吾等若是反對成功,破壞了大庶長和公主的婚事,那就能真正的在朝堂上立足,對於日後的秦國之事才有發言權!”周青臣眉頭皺起。


    淳於越和漆凋畢說的有道理,儒家講


    “克己複禮”,不管是哪個派係的儒家,


    “禮”都是最為核心和重要的東西。若無禮,則無儒。皇帝之前廢除屬於周禮範圍內的諡法和分封,對於他們儒家是一個巨大的打擊。


    儒家連續失去兩大陣地,如今眼看又要到了婚製上,如果他們連一聲都不吭,那誰還瞧得起他們?


    儒家門徒,還要不要麵子了?淳於越號召的反對趙佗尚公主,實質上是一種意識形態上的博弈。


    他們是在爭奪朝堂上的話語權。他們反對成功,那儒家的影響力將大大增強,甚至日後能幹預朝政,實現他們的理想也說不定。


    “但如果爾等反對,讓皇帝厭惡又該如何?”周青臣有些擔心的問道,他好歹也是有名的大儒,自是有維護禮製的心思,但又擔心出現不好的後果。


    漆凋畢笑道:“仆射無需憂慮,依我觀察,這皇帝並非不講禮的人,要不然也不會征辟吾等前來秦國製禮,就連長公子娶妻,也讓吾等參與其中。從這一點上來看,他就有被吾等說服的可能。”其他人點頭應和。


    “然也,之前那廷尉李斯欲要殺三王以震天下,想要威嚇吾等,但最後還不是沒有成功嗎?以此觀之,這位皇帝亦有仁義之心,並非專製殘暴之人。”


    “是啊,之前他廢諡法,是因為他要成為從未有過的皇帝。皇帝之名,是個新東西,不議諡號,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後麵吾等進言分封製,則是因為大庶長和廷尉巧言辯駁,這才讓吾等失敗,並不是皇帝厭惡分封,所以此番吾等隻要理由充足,引禮製而論證,定然能說動皇帝之心!”


    “秦國也曾遵周禮,如今吾等引用這條禮製來反對婚事,何錯之有?”諸位儒家博士頗為樂觀,因為上一次分封郡縣之爭,皇帝表現的非常公正。


    他們認為己方之所以失敗,是因為辯論不贏趙佗和李斯,所以皇帝選擇了趙佗和李斯提出的郡縣。


    這一次,他們引禮製來反對,定然無人能辯駁,因為那確實是在這個世界流行了好幾百年的東西。


    他們一定能讓皇帝意識到此事的失禮之處,以皇帝之前表現出來的姿態來看,或許會改變想法也說不定。


    此刻,眼見仆射周青臣已被說的猶豫起來。淳於越為了打消周青臣最後的擔憂,笑道:“此番婚禮之事,是吾等爭取話語權的機會,並非危機,仆射無需憂慮。縱使最後皇帝還是要行這同姓通婚之事,也不會懲罰吾等的。莫非他還會發怒到坑了吾等不成,嗬嗬。”聽到這話,諸位博士皆笑了起來。


    周青臣也被逗笑了,認可了手下博士的提議。他點頭道:“既如此,吾等便去拜訪左丞相一番,若是他能支持吾等,那就再好不過。”淳於越點頭道:“左丞相若能襄助,自然是好。”


    “不過吾等也可以將此事宣傳出去,讓整個鹹陽之人都知道大庶長尚公主,乃是有違禮製的不倫之事,若是能得到同道者的聲援,那就更好了!”……


    “父親!父親,好消息啊!”李於滿臉興奮的奔進屋中,見到自家父親正坐在桉前吃著一碗膾麵。


    膾,就是切細的生肉。膾麵,顧名思義,就是將切成細絲的生肉拌進麵條裏,然後再倒上醬汁攪拌均勻,便可大快朵頤,這是李斯新近發明的麵食吃法。


    李於知道自家父親一向好吃,在此道頗有研究,也不以為意,隻是興奮的叫道:“父親啊,我可聽到一個大好消息!”李斯抬起頭看了自家兒子一眼,將嘴角的細肉絲吸進嘴裏,慢慢咀嚼吞下。


    他這才說道:“多大的人了,如此激動做什麽,你該學學你兄長才是。你這麽激動,帶來了什麽好消息啊?”李於嘿嘿一笑,一屁股坐到李斯對麵,眉飛色舞道:“如今整個鹹陽城,都在說趙……大庶長尚公主,乃是有違‘同姓不婚’之禮的事情,此乃不倫之事,理當反對!”


    “同姓不婚?”李斯怔了怔,這個他自是知道,乃是周禮婚製中的一個重要部分,隻是沒料到有人拿這個在趙佗尚公主之事找茬,這可真是吃了豹子膽。


    “是那些儒家的博士嗎?”李斯一邊繼續吃麵,一邊思索。這事情很好猜,在這個時代,最為在意這些禮製的除了那些人還會有誰?


    李於眼見自家父親陷入思索,嘿嘿笑道:“正如父親所言,這些話都是那些儒家之人在宣傳,聽說他們還要在朝會上公開反對呢。父親,這對咱們來說,可是件大好事,如果趙佗尚不成公主了,那兄長是不是就……”


    “愚蠢!”李斯勃然色變,因為激動,剛進嘴的麵條直接噴在了李於臉上。


    他斥責道:“我之嫡女剛嫁了長公子,又讓吾之長子去娶皇帝的長公主嗎?”


    “李於啊李於,我怎麽生了個你這麽愚蠢的兒子!你可知道,如今我李斯不過一廷尉,真要是像你說的既讓兒子娶長公主,又讓女兒嫁長公子,那豈不是要將這秦國的將門豪族盡數得罪幹淨?那豈是一件好事!”


    “啊?”李於伸手擦去臉上的麵條,想了想,說道:“父親說的有道理,倒是我有失考慮了,那樣一來確實會得罪人。”李斯無奈的搖了搖頭,這兒子腦袋真是太簡單了。


    他李斯的女兒之所以能嫁給長公子,正是因為李由沒有尚到長公主,這是皇帝給予的安撫和交換,哪能什麽好處都讓他們占了。


    李斯又想到


    “同姓不婚”之事,不由冷笑道:“而且你以為那些儒家之人反對是要做什麽?之前他們建言分封,被我駁斥,如今反對婚禮之事,不過是想借此重奪話語權罷了,若是讓他們做成功了,我法家還能在秦國一家獨大嗎?”李於大睜眼睛,驚道:“原來是這樣,怪不得婚禮之事都傳遍了鹹陽,他們還敢反對,原來是打著這個主意,咱們不能讓他們得逞才是。隻是……”想到這裏,李於又不甘道:“父親,此番莫非要幫大庶長不成?”李斯深深看了眼自己的兒子,搖頭道:“你,回去將韓非之書再認真看上幾遍。”韓非,雖是亡於他李斯手中。


    但李斯對韓非的才華還是非常佩服的,他將與韓非來往的信牘,以及韓非遺留的一些文稿收集,自成一書,供自家兒子學習。


    李於愣了下,見李斯麵色不愉,隻能無奈應道:“唯。”看著自己的中子退下,李斯再次搖頭歎道:“這小子和那群儒生一樣,還是不懂啊。”他低語著:“在秦國,一切的事情都要看皇帝的心思。”


    “皇帝說的話,就是法。”


    “皇帝做的事,就是禮。”李斯兩口嗦完碗裏的麵條。他微微思索,腦袋裏想起一人。


    大步往屋外走去,李斯對候在屋外的仆人道:“備車,我要去禦史府藏書室一趟。”……與此同時,大庶長府中。


    趙佗也聽說了如今鹹陽城中四處宣傳的事情。


    “同姓不婚?”趙佗臉色微變。他之前幾年時間都在軍伍中混跡,對這四個字倒是沒在意過。


    如今陡然聽到,連忙回憶前身殘留的記憶。姓,所以別婚姻。氏,所以別貴賤。


    在宗周時,就有製度規定,禮不娶同姓。認為同姓結婚乃是違反宗法禮儀的大忌。


    而秦、趙兩國同源共祖,都是嬴姓,一直到商朝末年才分開。商紂王的心腹中有一個叫飛廉的,便是秦趙的最後一個共祖。


    飛廉的長子惡來,是秦國宗室的祖先。飛廉的次子季勝,則是趙國宗室的祖先。


    趙佗掐著指頭算了算時間,頓時拍桉而起,勃然大怒道:“這群儒生是不是腦袋有病,竟拿八百年前的親戚關係來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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