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幹李三郎,奉差往上饒押運軍糧輜重以救城內數萬民生。


    不想今日半途遇襲,民夫傷亡不少,有四、五十傷員需要場地救助,欲借貴司寶殿一用。


    或者有鹽水、草藥提供則不勝感激!某可以留下些糧、豆、麵,予諸佛子為布施。


    隻是……,進來後見貴寺空空蕩蕩,實在出意料得很!”


    和尚聽了不惱,微微笑著躬身道:“小施主,可方便隨喜到方丈吃杯茶?”


    這是在邀請的意思了,李丹抬抬手:“好呀,有勞主持!”


    說完叮囑宋小牛讓鎮撫們注意大隊進村、入寺不得騷擾,然後帶著毛仔弟跟在和尚後麵往前走。


    通治和尚邊走邊介紹,李丹這才知道這地方在唐末就有人修行了,隻是苦於地方過於偏僻,所以修不起廟宇。


    幸而在本朝初年來了位雲遊的嘉善大師,臨走將自己化緣得來的幾兩銀子留下,才得以建起了那牌坊和山門。


    前任主持雨桐便發願,一定在自己有生之年把三大殿建起來。


    不料他帶著全寺省吃儉用、開荒種地,加之四處化緣和募資,好容易攢起來的百兩黃金,竟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被幾名強賊闖入寺院奪了去。


    雨桐因此一病不起很快圓寂,他的大弟子召集僧人們,把剩餘的散碎銀兩、糧食、度牒發給大家,叫眾人去各自尋生路。


    時下寺內隻剩了三個半和尚加一名小沙彌,每日一餐,日子淒苦無比。


    “就這幾個人,怪不得沒點香火氣!”毛仔弟將棗騮和大青拴好,追上來時聽了說道。


    “小軍爺,不是人少才沒有香火,是這地方古怪,不是建寺的好去處嗬!”通治苦笑。


    “你是說,這地方不適合建寺?”李丹說著,站在了一處崖壁前愣住了。


    這是個巨大的方山,紅色崖壁幾乎是直上直下。


    但在與山腳下方,千萬年雨水的衝刷造就了奇跡,在赤壁丹崖上形成拱形的大廳和內凹庭室。


    這些僧人們便借用地形修建了外牆和部分蒲草鋪就的屋頂,沿著崖壁延伸開去。


    那高大的便是大殿,低矮的便是僧房、夥房、藏經室。


    “原來,這就是你們的寺院?”李丹驚訝道。


    “沒辦法,建不起大殿就隻好這樣湊合。一代代下來,我也不知湊合了多少年!”通治歎息說。


    “你們竟然住在山洞裏?”毛仔弟難以置信:“在這裏出家就要住一輩子山洞?”


    “這不是山洞,”李丹告訴他:“這叫丹霞地貌。是一萬年前大湖或大海沉澱的泥沙堆積成的。


    那時水麵比現在高許多,這山頂興許在水下,或者露出水麵是個小島。


    後來水逐漸減少,流速加快,就在崖壁上衝刷出這些洞窟和凹壁。


    再後來連那些水都沒有了,所有這些露在外麵,就成了我們看到的樣子。”


    “哦,防禦說的是!那水該是大禹給排走了吧?”毛仔弟似乎明白些了,很佩服地看向李丹。


    “阿彌陀佛。”通治雙手合十:“施主能通觀古今,實在難得。小僧也受教了!”


    “通觀古今?這詞用的好!”李丹哈哈一笑:“不過師父剛才說是此地不適合建寺院,我倒不能苟同嗬。”


    “哦?施主難道不覺得這裏地方局促,受限地形難以施展嗎?”


    “地形地貌人力難以更改,唯有因地製宜而已。你們借崖窟造室就是個例子。”李丹信步走入一間大殿,邊抬頭瞻仰佛像邊繼續說:


    “古來建寺皆看風水,尤其知名大寺,如今金陵的清涼寺、靜安寺,盛唐時長安的大興善寺、大慈恩寺、薦福寺、青龍寺,唐末五台山的金閣寺,洛陽的白馬寺、廣化寺等等,無一不是如此。”


    “公子對我釋教很熟悉嗬?”通治驚異地抬頭,這時李丹才發現他不過四十歲左右,隻是常年苦修生活讓他須發都灰白了。


    “建寺的目的無非兩者:弘揚和靜修。或達其一,或兩者兼備。


    若出於弘揚考慮,寺院的確應建於開闊、便利、人煙稠密地帶。


    但若僅為靜修,則不必如此,擇可生息之地,因緣自然造就清淨場所便是。


    通治師父帶我這一看,此地有山水、有田園,正適合清修!”李丹出來走到院牆缺口處,指著外麵的景色大聲道。


    “可……。”


    “我知道師父這個‘可’是什麽意思。你是還放不下那弘揚佛法的念頭對不對?師父忘了,佛祖讓我們學會‘舍’,萬事隨緣。


    既此地不適合弘揚,奈何強要之?不如兩者取其一,更加自然。再者,你同時兩者都要,所需、所費甚大。


    與其現在這樣,不如先舍一件,實現一件。能給廣大僧徒、信眾提供良好的清修之地,不也是對釋教的貢獻和功德麽?”


    “然也。”通治張大嘴巴,好一陣才合上,然後說出了這兩個字。


    李丹笑了,走回來說:“你們唐密呐,總想著搞得氣派恢弘,似乎不如此則難以示界外諸天之自由、佛法之尊崇、金剛之威嚴。


    豈不知釋祖修行時,唯一蒲團而已,哪得片瓦遮身?是汝等入世久了,以為修行必得住精舍、披袈裟,其實繆矣!”


    一席話說得和尚目瞪口呆,半晌才問:“公子如何知道敝寺是唐密傳承?”


    李丹似笑非笑地瞅他一眼:“那大黑天張手瞪眼地立在那裏,我如何能看不出?”見通治臉紅了,哈哈笑道:


    “汝先師找的好地方,別人滅佛也滅不到這裏。師父若要將寺院建得金碧輝煌,反倒違了他的初衷!”


    那通治聽了滿麵羞慚,躬身一禮:“大人一席話點醒夢中人。


    不瞞閣下,我寺曆代主持皆不解先師在此駐步的道理,不想被大人看破,真叫小僧無地自容!既如此,大殿果然是不修也罷!”


    “誒——,我讓你莫修得金碧輝煌,可沒叫你不修嗬!”李丹揮揮手說:


    “不過大師,其它事咱們可以慢慢切磋。亂匪將至,我欲請師父出麵勸說村民避入寺內,我在這裏列車陣環護,並有數百銳健守衛。


    此事耽誤不得,還請大師出麵相助!另有數十傷員需要屋舍安置,也請大師鋪排。”


    “出家人慈悲為懷,這些都好說。傷者大人盡管送來,我這裏有位師弟極善醫術。


    至於村民,他等本就是敝寺的佃戶,我派人去收攏便是。”


    “如此,多謝大師了!”


    通治連說“不敢當”,轉身進去叫出兩個麵帶菜色的和尚來與他們吩咐。


    李丹注意到了,邊往外走邊吩咐毛仔弟給寺裏取三十斤米麵、五斤豆子來接濟下。


    邁出寺牆就看見宋小牛大步走來,忙走到一旁招他過去,問:“都安排好了麽,可是有其它事?”


    “三郎,鎮撫都安排好了。舅舅叫我來告訴你,派出去的哨探並未發現亂匪。”


    “沒發現?”李丹納悶,搔首道:“不可能呀,盛把總說是俘虜招供的,他不可能聽錯。難道聽說前鋒全滅他們就怕了,轉身逃了?”


    “嘿,那敢情好,這仗不用打啦!”


    宋小牛伸手在毛仔弟的鬥笠沿上拍了下,然後輕聲說:“我舅說了,沒確定敵蹤之前不可懈怠,誰知道他們藏著什麽壞呢!”


    “這話說得有理。”李丹想想問:“盛大人臨走說那俘虜的賊頭兒他還留著,人呢?”


    “在下麵,舅舅的人看著,沒顧上管他。”


    “拎過來我再審審。”李丹回頭看了眼天王殿:“就在這裏,要快些!”


    小牛跑開去提俘虜。李丹看看眼前隆隆駛過的馬車和趕車人,揮手叫過趙敬子來:


    “你上西山,找個高處把這周圍方圓的圖畫一下,我開會議布防時要用!”又看了看民夫們推到、拓寬的圍牆,叫過一名傳令:


    “請左營做個木柵,這樣敞著不行啊,另外做些拒馬,給下麵牌坊口、山門都送去些,要快!”


    靈岩寺西南隔著兩座山梁有個叫觀塘的地方,是個二十來戶的小村子。


    村裏唯一的富戶全家現在都在塘邊的泥裏躺著,活著的村民不是在做飯、送飯,就是幹些漿洗的活兒。


    幾個壯勞力從富戶家往外搬東西,門口那輛騾車已經被箱籠、錦被堆滿,有人就轉身往小驢兒拉的轎廂車裏放。


    拄矛槍、頭上裹塊紅布的兵士在車後叉著腰,不錯眼珠地盯著。


    在離他十來步遠處紅土牆邊,兩個人正小聲交談。


    濃眉毛、八字胡,一條革帶上後麵掛著雙插(弓袋和箭袋的統稱),腰裏別把魚皮鞘燕翎刀的家夥,正向對麵黝黑、短須的漢子說:


    “將軍,那夥人躲到寺裏去分明就是內裏怯了,他知道咱們在後麵又怎的?


    我看,就該趁他們心虛追上去,一股腦兒圍了,先殺個片甲不留,報仇之後再帶糧食走。不能等他們緩過氣,再打可費力多啦!”


    “打是肯定要打的,仇也一定要報的。”對麵那黑臉漢子的薄嘴唇輕輕地動著:


    “我隻是覺得哪裏不對。若說是官軍拋下他們跑了,按理一夥子民夫早該散夥才對,沒有縮進寺院的道理。


    可要說不是這情形,那會是什麽?哎,這起子民夫是誰帶隊?很有意思!”


    “我等將軍,你能不能別提那沒用的!你是說,他們還有什麽後手或者計謀?”


    “說不好嗬!”薄嘴唇朝地上啐了口:


    “馮老三跑回來說,剛開始對方猝不及防,可馬上就有人取出竹槍來抵抗,又有外麵罩著百姓衣褂的官軍助戰穩定了局麵,接著是個騎紅馬的青衣小將帶人從側麵衝陣,逼他們後退。


    西邊樹林裏出來接應的人也都是青衣,看來和這小將是一夥兒的。然後就有人喊官軍來了、被包圍了,導致前部潰敗李有那廝被殺。


    我聽來聽去不像是李有伏擊了運糧隊,倒像人家設下個套兒把這小子裝進去了。”他說完用拳頭在牆上擂了一下子,敲得細土刷刷落下。


    “叫馮老三來見我。媽媽的,這小子當逃兵在戰場上丟棄了自己兄弟,現在得讓他補回來!我遊三江手下可不收廢物!”


    原來這人便是前邊韓守備提到過,在江上擊敗了林百戶掠走軍糧的遊三江!


    八字胡拔腳便走,又被他叫住:“去找本村的問問,到靈岩寺還有別的路可走沒?我就不信了,這王八殼子難道真就找不到一條縫?”


    說完,背著手慢悠悠地走進富戶家的院子,抬頭看了看黑瓦挑簷的正房,走進去拉過張椅子在陽光下坐了,叫過親兵:


    “他家的丫鬟、奴婢呢?找個來伺候本將軍。


    老子替他們殺富濟貧、替天行道了,享受下老爺們享受過的,這總可以吧?


    這被你們搞得連個端茶送水的人都沒了,真是無趣!”


    親兵趕緊去關人的柴房裏提出兩三個來燒水、奉茶,又挑個姿色好的來給他捶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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