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茶盞落在地上茶湯四濺,趙重弼不顧身份地大叫了聲:「進賢失守?這是何時的事情?」李丹的回答他仿佛沒聽見,額頭上汗涔涔地,麵色蒼白,喃喃說:


    「賊軍北上這是要做甚?難道他們不打撫州改攻南昌麽?」他現在是「贛中南宣撫督察使」,這剿匪還未動作,縣城卻丟了一座,不能不讓他感到震驚。


    「督察使大人莫慌。」李丹沉靜的語音喚醒了他。「城是失守了,可隊伍跑出來了呀。」這明顯就是句安慰話,趙重弼不由苦笑了下,卻聽李丹又說:


    「那守備死了,把總韓奉國還在。他把剩餘的兵收集起來退守塘溪,背靠水牛嶺,倚著撫河,聲稱要保衛南昌哩。」


    「哦?這樣說來終於有一個有膽子的。」趙重弼這時才想起掏出帕子來抹抹額頭上的汗水,然後說:「那進賢城內的情形如何了?」


    消息傳來三天過去,傳信不斷往來於梅港和安仁之間,眾人這才漸漸了解到些情況。原來城也不是一下子就破的,開始守軍還抵抗,因敵人從南門進,百姓往城北跑。


    偏那縣令是個「愛民」的,叫人開了北麵的兩門放士紳們逃命,不料一下子引起了城內的大恐慌。


    若是眾誌成城死守,混進來的那小撮亂匪也不一定就能成功,但是聽說老爺們都從北門逃了,頓時讓所有人失去再戰的念頭,個個隻想爭先逃走,或者趕緊回家去安頓自己家小。


    官軍也因此亂了陣腳開始出現崩潰的兆頭,守備在混戰中突然中箭,使得他們喪失了最後堅守的決心,江山軍反而士氣大振。


    這時候出現兩個重要人物,一個是那韓把總,帶著官軍主力往西門撤,好在江山軍兵力不足並未圍住其它門,所以這夥人突圍而出。


    另一個是名叫賴五寶的冶鐵所刑徒,組織了一夥刑徒、青壯和不肯服軟的官軍斷後,居然讓江山軍連連後退。


    但是他發現敵人大隊陸續進城,果斷帶人朝城東撤,打垮了剛占住東門的江山軍奪門而出。後來他帶著殘軍保護百姓一路朝東撤。


    這人後來又在太平嶺設伏擊潰追兵,殺了江山軍一名頭目,這才使大家轉危為安從茶溪順利過河,往東到了楓塘。


    往東逃難的另一股人中途和他們分道,後來在赤家嶺被趕來的宋老樵部接應上。


    正是從此人口中,剛上任的巡檢分司巡檢使賴伍發聽說了韓把總等人往西去的消息,立即派巡檢餘亮進湖給大白雁送信,請他派人通知湖頭嶺設法接濟和保護這些百姓,同時轉道去聯絡了那個韓把總。


    如今占據青嵐湖湖頭嶺的是原湖西七家之一葉子風,他是奉白燕做首領的,因此周大頭死後這塊地盤就被大白雁分給了他。


    李丹報告說楓橋巡檢分司已派巡檢快馬護送賴五寶來安仁,他很好奇,這是個什麽樣的刑徒,竟能帶著群烏合之眾從亂軍中殺出來,並全身而退?


    趙重弼也好奇:「怎麽鐵官的刑徒裏會有這種人?他又是怎麽進的城?」


    進賢冶鐵所實際不僅是冶鐵,在撫河沿岸從小文嶺到樟山嶺,東岸連綿十餘裏,有冶鐵、鐵工、造甲諸所,有碼頭、、刑徒營地、軍匠營地、役匠營地、鐵官衙署等設施,甚至還有商人館舍、酒肆和妓院。


    所以李丹說那一帶有四千人絕非空穴來風,然而江山軍攻占縣城,是不是也去占了周邊地區,李丹不知道。要知道那李渡不僅有冶鐵所,還是眾所周知的撫河釀燒酒產地!


    李丹之所以對進賢如此關心,主要就是因為這天下最大的冶鐵所,著名的燒酒產地,以及白圩儲量龐大的石灰石、瓷石,和鍾陵的煤,這些資源可都是眼前急需之物,且比餘幹這邊儲量更大、開采更容易。


    「卑職


    也不知道這裏頭都是些什麽彎彎繞,總之先見見此人。若得用,還請大人赦了他罪過,或叫他帶兵,將功折罪。」李丹輕聲說。


    「讓他帶兵?加入官軍麽?」


    「卑職想,他帶出來那些刑徒、官軍和青壯,總得有人統帶吧?」


    「這些人,難道不該分散到各部去?」


    「好我的大人,若分散了,可如何助那韓把總奪回進賢哩?」


    「呃,啊?」趙重弼一怔,唰地起身:「你方才說什麽?要奪回進賢?你可有計策?把握幾何?」他忽地一琢磨:


    「可是東鄉和撫州怎麽辦?你不是說再拖下去,楊家有可能會和銀陀聯兵嗎?那如果調兵回頭打進賢,難道不是削弱了安仁這邊?我們如今做了這麽多準備,難道都白做了?」


    「大人,你先停下,讓卑職把話說完。」李丹苦笑,這兩天他一直在和參謀部商議對策。


    很顯然進賢失守打亂了所有的部署,如果仍然按照原先的計劃行事,那麽就要冒一枝香率兵南返,或者全力向東攻入楓港、梅港,進入自己腹地的危險。


    雖然可以安排部隊阻擋,但是民兵和鄉勇的戰鬥力能否在野戰麵對麵中超常發揮,這是個不值得冒的危險。


    萬一沒有擋住,西部各巡檢分司可能遭到毀滅打擊,而且自己進攻東鄉時還得分兵防禦側後,這實在太被動了。


    加上一枝香可是攻克金溪、進賢的「名將」,戰鬥經驗明顯比自己那幾位巡檢使要強得多!


    想來想去,李丹認為不能坐看一枝香在進賢站穩腳跟,他建議趁其不備突然之間殺回去,襲奪縣城。


    但是趙敬子覺得這樣和趕他回東鄉沒什麽分別,最好是將這兩千來人留在進賢,達到斬斷楊星一臂的目的。


    然而要做到這點有幾個前提是繞不過去的:和洪都(南昌)官軍的協作與配合;如何解決北線兵力不足、兵員經驗不足問題;以及怎麽實現關門打狗把敵人全部殲滅的問題。


    很顯然這件事必須請趙督察出麵協調南昌的行動,還得把大部分功勞都落實在官軍頭上才行。


    至於兵員,幾個人商量除去已經下令調集的隊伍外,還打算請大白雁和葉子風參與,當然韓把總和賴五寶這兩支殘軍也算在內。


    但說了半天以這些人的力量要去攻城還是完全不夠的,李丹於是想用計將敵人大部或一部誘出來殲滅,然後再奪城應該就容易多了。


    所以他主張讓賴五寶回去帶隊,就是出於這方麵考慮。


    趙重弼開始聽說李丹決心奪回進賢,覺得有些匪夷所思,後來細細琢磨,覺得對方立足未穩,現在奪可以打他個出其不意,但讓對方站穩腳跟後隻怕就要調動七、八千人才能辦得成這事。


    「所以,南北幾乎是同時開始的?先削弱進賢之敵,然後洪都官軍收複縣治(民和鎮)。與此同時南線攻占餘江,誘敵並分散其注意力,接著對東鄉作戰開始。


    東鄉拿下後,部隊向西,進賢的部隊從金山口南下夾擊撫州之敵。是這樣吧?」趙重弼問。


    「正是!」


    「那麽,都需要調動哪些部隊出擊呢?」


    「北路以董候用為主將,參戰部隊有餘幹守禦營、臨編六營、進賢臨編七營、楓港民兵中隊、教導隊組成,總兵力兩千三百人。湖西能參與多少人目前暫且不知。


    南路主力縱隊包括本部各部隊,以及一、二營和中軍營,梅港民兵大隊,戰兵三千七百餘,另側翼縱隊由三、四營組成,目標是餘江、金溪,運輸二連跟隨行動。這一路千五百人。


    水營第一機動大隊向南防禦,第二機動大隊從水營本部經湖西向南,入撫水,從水麵對撫州進行補給


    ,並護送陸戰隊登陸疏山寺截斷敵人與金溪的聯係。水上也是千五百人。」


    「君這是傾注全力了?」趙重弼微微歎口氣


    「沒辦法,叫他們逼的!」李丹攤開兩手,但是馬上又說:「您可別看紙麵的數字。隊伍擴充太快,這裏也就三成的人有實戰經驗,其他都不好說。所以官軍的助力是必須的!」


    「吾知道、吾知道!」趙重弼點頭:「吾會令進賢的餘部與君部配合,同時請南昌把洪都左衛派出來參加進賢收複戰。他們現在可都待罪哩,豈有不出兵的道理?」


    他停停又說:「另外告訴你個消息,皇上下旨了,命從北邊調來數千官軍進入鄱陽穩定贛東局勢。


    是以知萬知府已經通知我,他已經派了一名千總率兵來安仁聽候調遣,我想這支部隊正好做咱們的中軍後備。


    朱祁鎮部我也交給你指揮,撫州我不敢奢望一舉解圍,能收複進賢、餘江、東鄉,諸君便是大功!」


    次日午時,李丹剛從三清殿裏走出來,迎麵看見審傑和審五走來,審五旁邊還有個膚色紅裏透黑,口邊一圈濃密胡茬的漢子。


    審傑見到李丹便站住,行個軍禮說:「大人,舍弟從進賢回來,和他同來的還有那個賴五寶。」


    「哦?就是他麽?」李丹饒有興趣地上下打量,賴五寶上前單腿跪地大聲地報了名字。李丹扶他起來,招呼眾人到偏殿說話。


    剛進屋,賴五寶就給李丹跪下了。李丹忙轉身將他一把拉起,驚奇地問:「賴兄這是做什麽?有甚話請坐下談。」


    「大人,也不曉得哪個和他說的,說是他的罪能不能免要你說了算,所以……。」審五帶著歉意地告訴說。


    李丹恍然大悟,哈哈大笑:「你且先說說看,是怎樣的經過?」


    賴五寶長歎口氣,將自己的事情對李丹講了。原來這賴五寶是湖西道袁州府上高人士,自幼習武,後來也曾經隨打鐵匠學徒。


    靖武四年林樟在永豐率領十六礦起事,吉安緊急招募義勇守城並輔助官軍圍剿,賴五寶積極應募並以獨力斬獲五級的戰功被提拔為義勇隊正。


    不料林樟失敗義勇解散,回到鄉裏的賴五寶卻發現自己成了沒有生活來源的「浮浪者」。他心情煩悶,決定到撫州碰運氣。


    到了撫州給人打零工,散工就去喝悶酒。某日撞見有不良少年調戲女子,賴五寶出手相助,不料竟將對方牙齒打落一顆,酒醒一半才知道那人是撫州知州的二公子。


    這事鬧到公堂上,臨川縣令也不敢做主,去向知州求教。好在那知州也素知自家兒子頑劣,擺擺手說年輕人不知輕重,你給個教訓便好。


    縣令便以酒後鬥毆傷人,判他到進賢鐵官所服勞役一年。


    因為是輕罪,加上他以前的戰功倒讓鐵官大使另眼相看。


    這鐵官所有八品大使和副使各一人,副使主管安全保護正用得著人,因此大使便與副使商量叫他帶了一隊輕罪刑徒彈壓內外不法。


    這本來是件好事,其實本地還有四百衛軍駐守,一般也出不了大事。賴五寶便想著這樣混到一年出去也蠻好。


    誰知上月城裏守備派了個把總來查看鐵官所衛軍的武備和訓練,說是「防寇」。大使等殷勤接待,還給他找來本地最好的姐兒陪侍。


    到夜裏突然喧嘩起來,大批工匠湧上街頭。賴五寶這一驚非同小可,向眾人打探才知,這把總不知酒後發什麽瘋,定要夜遊撫河。


    結果在江岸邊遇到個十幾歲出來提水的小娘子,竟當著眾人將她拖入蘆葦叢中,隨行的副使等人麵麵相覷竟無一人敢上前攔阻。


    這把總發泄完得意揚揚,出來還誇那小娘子皮膚如何滑嫩、如何享受,一


    麵上了馬揚長而去。


    卻不料這小娘子乃是鐵工所軍匠郭金山的女兒,那人還有大匠頭(匠人的最高等級)的身份。他全家遍尋女兒,卻發現人已赤身死在蘆葦地裏。


    查詢下才知這條路上今夜隻有這行人路過,他如何能忍?


    他好友製甲所的匠頭王二眉恰好來尋他,聽聞此事立即回去尋了人來加入,一行四百多浩浩蕩蕩去圍了鐵官所要求說法。嚇得那把總便發警訊,調集衛軍來對峙。


    眼看兩邊氣氛不對,賴五寶趕緊出麵說和,與那把總商議叫他出錢葬死者,並賠給郭家五十兩。誰知把總破口大罵,指說賴五寶訛詐,同軍匠們串通的。


    開始賴五寶還耐心勸說,怎奈這廝越罵越難聽,還動手用鞭子抽打,賴五寶實在忍不住便搡了他一把。


    也是這家夥該著命短,被地上一塊石頭絆住,後腦磕在台階犄角上,當時便沒命了。


    衛軍瞧見一哄而散,賴五寶卻知道自己闖下大禍,便去大使那裏出首。因他平日謹慎、勤勞,大使和副使都不想難為,可又不好放任,便將他收監。


    次日上報守備府和縣衙,誰知把總的部下們竟連夜逃回去惡人先告狀。


    守備大怒,便又派了個把總帶三百多兵下來,將賴五寶、郭金山、王二眉等林林總總捉了二百人提到縣衙,交給縣令審問定案,要判眾人個聚眾造反的罪名。.


    好在縣令是個寬仁、明白的,將眾人收下監牢,卻與守備虛與委蛇。結果還未怎樣,江山軍打來,守備注意力轉移到防務上,便將此事暫時丟在了腦後。


    但縣令又不敢放他們,隻得硬著頭皮照顧大家多吃幾天牢飯。眾衙役因聽說了前因後果,感佩他們的冤情,故而倒也不曾刁難。


    「原來如此。」李丹點頭:「所以城破當晚你們都在城裏?是縣尊放你們出來的?」


    「是韓把總派人找的縣尊。」賴五寶回答。那韓把總同情眾人,再說死鬼把總一向作惡與他不對付,死了正好!


    所以韓把總倒暗地裏資助眾牢頭些銀錢被褥,不管怎麽說這大牢可是很久不曾關押這麽多人犯了。


    破城的夜裏,韓把總第一個念頭就是把這夥人放出來做個援手,所以派人去了縣衙。


    當時縣尊和他老妻均已自殺,那人沒辦法直接到牢裏斬斷門閂鐵鏈放了眾人,又帶他們去取兵器,這才有後來賴五寶護著韓把總撤退的事情。


    李丹聽完一切明白,其實起因並不是由於賴五寶,他的罪過是失手傷了名軍官的性命。


    不過執意要辦他的守備和護著他的縣令都已死,這事一下子恐怕擺布不清,隻能戰後再論。賴五寶之所以力戰,恐怕也有要證明清白和能力的意思。


    「你手下能用、敢戰的,還有多少人?」李丹問他。


    「鐵工裏的二百人加上七、八十個官軍兄弟,另外還有城裏的民壯大約兩百人。」賴五寶說。


    「官軍不是都和韓把總撤退了,怎麽還有人留下?」後來進門的趙敬子坐在他對麵問。


    「這位長官,官軍絕大部分都隨著韓長官撤了,隻有來救我等的周總旗率部一直與我等共同作戰,後來又陸續收容些散落的官軍兄弟,跟著我們一起到了楓港。」


    賴五寶不認得趙敬子,但是見他很有氣質,進來敬禮後便坐在旁邊聽,覺得這人應該位置不低,於是聽他問話便趕緊起身叉手回答。


    「四百多不到五百人,倒是夠了。」趙敬子調過臉來對李丹輕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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