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帶他去縣衙,瞧見趙重弼腰裏的黃帶子賴五寶慌忙雙膝跪倒。「好個壯士!」趙重弼心裏喜歡,溫聲叫他起來賞座。


    聽李丹大致把賴五寶的前後講過,趙重弼皺眉,緩緩道:「因一顆牙便要服一年勞役,這臨川縣做事有些過分,不過卻也因此使你有緣救人,這場功德不小,君勿要怨念他。


    隻是第二次失手傷了那百戶姓名著實不該,不僅使自己落入危險,而且以私憤代替國法,這樣的做法殊不可取。你今後做事要更謹慎才好!」


    賴五寶忙起身,深揖並道:「大人教誨得是,罪人已知過錯,願今後努力報效,以贖前愆!還望大人能夠給罪人機會。


    另外,此事過失均在罪人一身,他人實在無辜!請大人慈悲為懷,釋放眾人。那郭金山……可憐他連女兒落葬都未能到場,唉!」


    「嗯,這些吾都曉得。」趙重弼點頭,看了眼李丹說:「此事吾會行文在洪都的按察使司提刑林中泰大人,為君等分說。」


    「謝大老爺!」


    「隻是……,罪名涉及謀反,所以可能要些時日,君請告知眾人,努力報效、莫要心焦,事情總會水落石出的。


    至於你,倒確確實實有不慎害命之罪。按律應該流配充軍,到邊軍裏效力不少於三年才得放還。不過於今本土動蕩,叛亂迭起,判爾在江西境內諸軍效力三年,你可服氣?」


    賴五寶「咕咚」跪倒:「罪人能如此,全仗大老爺恩德。罪人願一戰先登,以報大老爺活命回護之恩!」


    「甚好、甚好!」趙重弼便對李丹道:「此人的任用,就先交給三郎了。他如今待罪之身,不便在官軍中謀個位置,就先放在你團練裏罷。洪都那邊吾自去公文和他們講。」


    想了想又說:「那郭金山著實可憐,他又沾上這謀反的案子,且是領頭人之一。我擔心洪都那邊萬一揪著不放,卻如何是好?」


    賴五寶聽了心頭一沉,更後悔自己做事太魯莽。隻聽李丹笑著回答:


    「大人仁慈,一眼看出此案的糊塗之處。卑職以為當初進賢令拖著不辦,也是因這謀反的罪名著實牽強。」趙重弼聽到這裏重重地「嗯」了聲,李丹又說:


    「所謂謀反,不過是群情激憤,一時圍了鐵官所,實際就是守備信了那逃回去隨從的一麵之詞。


    但那把總言語挑釁在先,鞭撻侮辱在後,自行不端、為官不正,乃至橫死,也算是上天有報,不能權責於賴兄,那樣豈非錯會了蒼天之意?


    所以以卑職看,這案子其實並不難判斷。」


    「三郎所說甚是。」趙重弼含著笑意道:「但世上的事並非都是這樣簡單。吾隻擔心今後戰事平息,忽然有人跳出提及此事,如果不謹慎處理,怕是要遺禍呀!」他看看李丹:「你有何高見?」


    「大人盡管去幫他們說話,不過進賢如今已成雙方爭奪的戰場,這一幹人流落到餘幹,不如就交給卑職來安置。


    卑職保一個是保,保十七、八、一兩百的也是保。」李丹笑著說,他這個話的意思就是想將這些人招攬到自己部下。


    趙重弼怎麽會不明白他意思?「嗯,你就是總嫌自己那山上猴兒不多、果子不甜!」


    「黃埠那邊已經開工建設了,但懂行的人太少!所以我想拿下進賢也是希望從那邊延攬些人匠(指自由的民間匠人)過來,現在有這些軍匠,我自然求之不得!」


    民間匠人做東西細致,許多秘方和技術掌握在他們手裏,但這些人打製民用器具更拿手。


    對要求更堅韌、更輕便、更結實的武器來說,鐵錘的鍛打、小坩堝的使用都難以滿足大規模生產需要,在餘家寨李丹就看出來,這點必須要改變。


    要生產批量、消耗性大的武器,集體協作、設備大型化、工序標準化流水生產才能實現質、量齊升。


    而適應了軍伍管理的世襲軍匠,恰好在服從命令、理解標準化等方麵勝於民間工匠。


    「這批人本來就冤,要是因為這個被關押、流放甚至受刑,那可就實在暴斂天物了!」李丹笑吟吟地。


    「你的意思,還是想包庇他們唄。」趙重弼歎口氣:「報個流散、陣亡不難,可值得嗎?」


    「咱們的工廠可缺人得很,要是有可能,卑職恨不得把進賢那邊的都挖過來呢!」


    「嘁,你也別太貪心!」趙重弼說著抬眼看看不安地坐在下麵,一臉懵的賴五寶,繼續輕聲說:「他們幾個頭兒還是得報上去,功是功、過是過。至於其他人,你可選些報陣亡或失蹤,我再試試請求撥部分鐵工軍匠到饒州來。具體派到何處就好說了。」


    「那可讓大人費心啦!」李丹這句純粹是恭維,他趙重弼手裏捏著股份哩,辦這件事還不是當然的。


    「不過吾有點不明白,為什麽你非要把他們弄過來?咱們要是缺鐵直接向進賢買不就好了?或在進賢建工廠亦可。」讓賴五寶先到門外等候,趙重弼向李丹提出了疑問。


    從他來看,還是覺得自己從頭弄工廠有點過於麻煩,能有捷徑為什麽不走呢?


    「大人可知那建工廠的好處?」


    「嗯?」趙重弼剛要回答便忍住了,眼珠轉轉:「我聽著,你說。」


    「大人請看,咱們江西人多地少,所謂七分山水三分田。好在老天有眼莊稼可以兩熟,有的地方甚至能三熟,故而勉強維持吃飽尚能做到。


    但這能持續多久?還有多少荒地我們可以開墾?」


    趙重弼微微點頭,承認:「確實不多。」


    「如此下去,平衡總有打破的那天。」李丹斷定。


    趙重弼皺眉,他很不高興聽到這個,但不得不承認確實會有這麽一天。「那麽,三郎可是有什麽破解的辦法?」過了會兒他慢慢地開口問。


    「卑職就是想拿餘幹、安仁做個試驗!」李丹說:「大人請看這兩個縣,餘幹半水、半田,安仁山多地少,長此下去都很危險。


    卑職就想,人生出來了,自然要給他事做,讓他成人、置業。有恒產者有恒心,避免產生太多的流民和閑散人員。


    似顧大、楊乙這般以前都是餘幹縣內有名的潑皮,卑職幫他們找些活計,比如幫人做中、維持市場秩序,他們從此就不鬧事,知道讓市麵安定、繁榮他們就有錢賺的道理。


    後來卑職帶他們出來去戈陽、戰上饒、保餘幹,他們便一步步上來,也知道識字讀書了,也曉得做人要規矩講理了。這便是很好的例子。」


    「嗯,不錯。」趙重弼點頭:「但幾個人可不能代表全餘幹的浪子、潑皮都會消失。」


    「大人明鑒,卑職在提出出資委員會這個事情的時候想到了。


    要讓所有閑散人等有飯吃、有活兒幹,就得建立工廠、車馬行、製造廠、釀造廠、玻璃廠等等這些新工廠,這樣既不會對已有各行各業產生太大衝擊,又能夠用來安置、收容流民和閑漢。


    如今因團練招人,街上流民隻剩了老弱婦孺,而且這些人因青壯拿到餉銀也都逐漸安下家來,給縣裏交二十個錢便能夠在城西租一分地搭起泥屋成為臨時編戶。


    縣裏不僅有了收入,而且安全了,街道也幹淨、整齊許多。這些都是因為男人們有了生計帶來的變化。」


    「所以你想成立工廠,給更多人提供吃飯的地方?」


    「正是。拿進賢的冶鐵所來說,冶鐵、鐵工、製甲三所在一起,雖然進賢自身沒有優質鐵礦,但依據朝


    廷法令從撫河上源源不絕運來的鐵礦石居然能夠養活四千人,這還沒有包括他們的家屬!」


    李丹用手一指:「黃埠如今有人口四千六百餘,我們建立碼頭、礦產研究院、冶煉廠、鐵工廠、構件鑄造廠等等,我估計可以吸納新人口一萬四千到一萬六千人。」


    「這麽多?」趙重弼大吃一驚。


    「上遊還有石港的貨棧、水泥廠、製磚廠,下遊楊埠有馬車製造廠、玻璃廠和鉛筆廠,白馬有釀造廠……。大人可看到沿著錦江東岸未來的場景了麽?


    那時會有多少運輸馬車來回奔走,會有多少家庭點得起蠟燭、吃得起肉食?反過來他們會要求商人們為他們去采購江寧的綢緞、浮梁(景德鎮)的瓷器、長沙的臘肉甚至北地的牲畜。


    然後官府收稅還會難麽?商稅收入能不增加麽?這才是‘藏富於民。讓百姓有購買的能力,有買東西的地方,有能夠滿足他們生活需要的任何商品,這叫藏富於民。


    而不是少數幾個富商地主把銀子融成大南瓜藏在自家假山下麵,那種‘藏富於民不過是字麵的理解,太淺薄啦!」


    「可……,工廠也有滿員的時候,它不可能無限製地招募人手嗬。」


    「對的。但要用人的地方更多,比如要跑馬車,我們的路就要拓寬、平整,要在很多地方修建錦江大橋那樣的橋梁,要在所有的縣城把城牆都修得和餘幹那樣……!」


    「但、但是,」趙重弼在努力找李丹的漏洞:「你把這些人聚集過來,不怕他們鬧事、造反嗎?」


    「大人,還是孟子那句話:有恒產者有恒心。古人誠不相欺也。手裏有錢、鍋裏有飯,哪個瘋子還會輕易丟開舒適的日子,受人唆使去殺人越貨?


    人們掙錢了,就能成家,會想讓子女上學識字,將來有份好生計,有自己的家庭並且繼承父輩的遺產。有人叫他去造反,他會怎麽想?


    他會去向幫自己過上好生活的官府告發,還是拿起刀來把這個官府幹掉讓孩子們去餓肚子?這個選擇不是顯而易見?


    再者,官府有了更多稅收,就有更充裕的錢用於設置更嚴密的管理機構直到村鎮,就像我們搞的巡檢分司那樣,可以隨時組織民兵鎮壓一切不法!


    而不是像現在止步於縣城,將鄉鎮村閭的管理拜托給毫無抵抗能力的鄉紳、耆老。卑職不怕他們聚集,我其實更覺得聚起來好管。


    但如果閑散的人太多,散布得到處都是,不但不容易管,而且他們脫離城鎮、遠離控製的可能性更大!也就是說,來做工的人越多,野心家能拉攏的人就越少。


    那我們是把人們推到他們那邊,還是讓大家離官府的控製更近好呢?」


    「有道理!」思索了一會兒,趙重弼開口同意了李丹的觀點。「這麽說,你打算占領哪個縣,就把生意做到哪個縣?」


    「不止於此。」李丹搖頭:「我們軍事上在前方推進,出資委員會就會在後方跟進,這一點是肯定的。


    另一方麵,我們也會開辦學校,有工商學校,有技術學校,有教授基礎知識的格物學校,這些學校會把我們經商的知識、最先進的技術和格物知識傳授給那些需要養家糊口,卻又無力科舉的人們,讓更多人將來能夠通過自己努力找到適合自己的職業。這就是所謂‘授人以漁。」


    「這是為何?還要將你們懂的、會的、看家的本事都教給別人?難道不怕人家做得更好反過來超過你嗎?」趙重弼有點看不清了。


    「別人會永遠超不過去嗎?」李丹歪著頭反問,然後自問自答道:「顯然不會,否則就沒有‘後浪推前浪的說法了。那既然如此,何必


    故步自封?


    大人,我以為那樣做既缺乏開闊的眼界,同時也沒有廣闊的胸懷。隻有對自己不自信,不敢突破自己挑戰新高度的人才會這樣;


    隻有看不到市場繁榮,競爭激烈能夠促進更多新發明創造,並激發自己奔向更高目標的人才會這樣做;


    隻有貪圖私利,計較個人得失而不希望這些知識造福於更多民眾的人才會這麽做。


    當然了,我也以為知識的發明和推廣應該得到豐厚的回報。所以我們會給知識設定保密等級,保密級別低或者過了保密期的就可以公開傳授。


    最好的辦法是由官方出麵製訂一部法律,來規定新知識、新技術的發明如何申請專利,而專利擁有何等保護機製,以及專利所有者如何從這專利中獲得收益反饋。


    那樣誰希望獲得使用這項專利的許可,誰就要向發明者支付使用權費用。


    向官府專利管理機構申請了專利權的發明者,繳納契稅、印花稅和收入所得稅後,便可以獲得大筆獎金……!」


    兩個人聊了一個時辰李丹才出來,賴伍發在樹下等得正心焦,見了連忙迎上前。「糟糕,今晚又有事情做了。有兩篇文章要寫出來,看來還得多買些蠟燭!」


    李丹苦笑,然後示意賴伍發朝外走,低聲告訴他:「你馬上去參謀部趙參謀長哪裏報到,他會給你新的任命和任務,然後碼頭有安排船隻連夜送你回楓港。」


    「大人可知是什麽任務?」賴伍發有些忐忑。


    「打進賢。」


    「什麽時候?」


    「就在這幾日,我的隊伍已經在路上,很快會到達楓港,你加入他們組成一個新的旅,先把進賢拿下,然後咱們再等趙大人命令打撫州。這楊家父子作死,我不去動他,他倒找上門來尋麻煩!」說完李丹冷笑聲。


    這太出賴五寶意外了,他可沒想到會這麽快就攻回去。「這、這麽快?」


    李丹笑了:「你沒想到,那亂匪就更想不到了。」先上馬,兩人並轡而行,李丹又輕聲告訴他:


    「我們奉命還要往南打,直到上饒。在安仁要設立鐵工廠,你和老郭、王二眉商量下,有信得過、本事好的兄弟可以過來做事。


    趙大人可以幫他們換個身份到饒州定居,先聘個百人左右。


    我餘幹不但出聘金,而且給他分房子,帶家眷的另外每月給補貼,冬天供煤火,夏天有酒,過節休假還發肉,孩子可以上學識字,想來的叫他們快點嗬!」


    賴五寶瞪大了眼睛,半天才鼓足勇氣問:「那,大人打算如何安置罪人?」


    「嘖,你別老罪人、罪人的,以後你是我青衫隊的試營正!」李丹看他一眼:


    「放心吧,隻要你有立功,我定說服趙大人幫你脫了罪。然後你就去餘幹,到教導隊先學習、學習,三個月後出來到趙參謀長身邊幫他做事!」


    「謝、謝大人!」


    「誒,你怎麽還拱手?不是見過我這裏怎麽敬禮嗎?」李丹見他敬禮,笑了:「你還有家眷沒?」


    「沒有,隻有個姐姐在老家早出嫁了,姐夫是做礦上的買辦,日子應該還可以。」


    「礦上,什麽礦?」現在李丹一聽誰家和礦沾邊就特敏感,他立即問。


    「顏料,我也不大懂,就看他回家來總是身上黑、藍、紅、黃、白什麽顏色都有。小時候見到他就喊‘花牛兒,嘿嘿。」賴伍發想起久遠以前的事笑了起來。


    李丹將手在他肩上拍拍:「不管怎麽說,那也是你家人。寫封報平安的信,參謀部的小夥子們可以幫你。


    告訴家裏你當團練的營正了,這官兒有權帶上千號兵呢,讓他們也高興


    高興!完了趙參謀長會派人幫你送到家裏去。」


    「大人,這趙參謀長是不是官兒很大?」


    「官兒?他才不當!他們趙家的子弟太祖爺有話,沒有特旨不許當官,趙大人是皇上派來的,是個例外!」


    「啊?他、他也是皇族?」賴伍發大吃一驚:「大人,你、你這裏的皇族怎麽這麽多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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